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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0
第一章     
肖然赚的第一个五千元充满了罪恶感。他那时在雅诗轻兰公司做采购员,雅诗轻兰是一
家肥皂公司,生产一些号称能减肥、能丰乳、还能治痔疮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电视上
神吹一气,广泛地欺骗全国劳动人民。他们老板叫牛乔,体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号叫
作肉牛。每次去夜总会玩,肉牛总要关照妈咪:“要个波霸要个波霸。”然后再咂咂两
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来。波霸的需求缘于供应不足,肉牛不止一次向朋友
诉苦,说他老婆既没前又没后,简直就是条人干,刷上层亮漆就能当镜子用。所以肖然
对他们的丰乳产品满怀忧虑。那是1992年,邓小平刚刚南巡完,深圳就象一个迅速膨胀
的大面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拿着边防证涌
进这个南海边的小渔村。一夜暴富的传奇随风飘扬,公车上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一
个破衣烂衫的家伙说:“我明天有一船货到蛇口码头,你要多少?”另一个同样破衣烂
衫的家伙一脸不屑:“作贸易?那不是糟蹋钱吗,我刚在宝安圈了十几亩地,作房地产
才能赚大钱,兄弟!”
  和所有无根无底的打工仔一样,肖然眼看着钞票哗哗地从身边淌过,却只能靠一点
可怜的薪水勒腰扎脖地过日子,雅诗轻兰是出了名的鸡贼公司,每月只给他1300元,这
在当时的深圳也就是刚刚够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200,给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寄100,
房租350,吃饭400,公交车100,买牙膏香皂什么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开始心慌
,就怕老板趁夜跳墙而去,那就要挨饿了。
  那时的深圳象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砖瓦满地,泥灰飞扬,天气热得象发酵的烂草
,随便嗅一鼻子都是臭哄哄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蓝园,一个喧嚣杂乱、拥挤而闷热的
家,楼道里挂着各种颜色的裤衩胸罩,耳边响着全国各地的土语方言,一到晚上,烟尘
四起,人声鼎沸,整栋楼都好象要飘起来。肖然的左侧住着四个湖南来的小伙子,有一
天晚上不知因为什么起了内哄,先是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武
斗,武斗过后,其中一名选手轰然撞开房门,穿着内裤绝尘而去,另一个头顶门框,鼻
血淋漓,望着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大骂湖南三字经。右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年
轻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脸涂得万紫千红,穿得破绽百出,扭腰摆臀地走过肖然门前,然
后消失在深圳繁华的夜色中。
  
  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种喧嚣混乱、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
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象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
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有可能成为主角。
  1992年的肖然还是个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韩灵,比他低两届,九十代初的大学爱情
比后来要纯真得多,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场,肖然对韩灵的违法行为也仅限于拉手、拥
抱和亲嘴,毕业前夜他奋起色胆,一把将她的白色T恤衫从牛仔裤中拽出来,手野蛮地伸
进去,击退了韩灵的挣扎和推拒,顽强地向上爬行,两分钟后,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试图
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闭着眼哼哼的韩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
桃小嘴大张,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两个月后,肖然向韩灵抱怨道:“我身上只
有三个伤疤,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功劳。”另外两个,一是肚脐,一是手上的割伤,那是
他小时打架留下的,缝了三针。韩灵听完这话后,在电话里响亮地亲了他一下,然后笑
着说:“你活该!强奸犯。”
  
  深圳是一个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感。一个人的时候,强奸犯肖然经
常会想起那年的午夜游行。那事是他们宿舍的范越惹出来的,他踢球时打碎了保安室的
玻璃,几个保安蹿出来骂娘,范越也是个文学青年,用莎士比亚式的语言回了两句嘴,
大意是“令尊的衣柜里藏着一匹母马,你奶奶的靴子里开满了鲜花”之类,保安们骂之
不过,转而诉诸武力,满校园追杀坏分子,范越速度快,东拐西绕地逃回了宿舍,气还
没喘匀,五六个家伙踹门而入,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动手,砸碎了镜子,踢翻了桌子,打
得范越满头是血。为这事学校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肖然他们贴了大字报,组织了示威游
行,举着火把在校园里唱了一夜《国际歌》,就在礼堂门前,肖然发表了他一生中最著
名的演讲,他头缠白布,声嘶力竭地喝问:“谁捍卫我们的尊严?谁保卫我们的自由?
”模样象个要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是啊,白衣如雪,激情万丈,
但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生存的经验足以证明:尊严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
月能不能按时领到1300块,这才是生活的关键。韩灵上个月打电话来,含蓄地表达了对
一件风衣的爱慕之情,那风衣价值278元,“小米买了一件,可好看啦。”韩灵是东北人
,从小就会发嗔耍嗲扮娇娇。肖然捏着干瘪的钱包,嘴里一个劲地发苦,象咬破了自己
的苦胆,还得硬起头皮假装温柔:“那就去买吧,我马上给你寄钱。”韩灵奸计得逞,
心情大快,跟他投诉了半天伙食质量和公寓科的**大爷,直投诉到华灯齐绽放,月上
柳稍头。
  每次给韩灵打电话,他都会不顾羞耻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
我们老板一起吃海鲜,他亲口说要提拔我”,事实上他进雅诗轻兰一年了,薪水没涨过
一分钱,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是老板的亲侄儿,就算肖然长俩脑袋,也断然爬不到这个位
置。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深圳,你有钱,可以为钱自豪;没有钱但有未来,可以为未来
自豪;又没钱又没未来,只能假装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儿到宝安看了几家纸品厂,这周刚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页传真,光
信达印刷厂一家就发了十页,这个猪窝一样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绝无、天上仅有,
悠久的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统年间,财力雄厚得连李嘉诚都自叹命苦。此猪窝的老板姓
卫,一个獐头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云峰出门时,他故意落在后面,趁牛云峰不注
意,轻轻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飞快地比了个“6”的手势,肖然笑笑,望着牛侄儿肥硕的
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虽然做采购工作的时间不长,他也明白卫老板的意思:从
他这里进的货,有6%的回扣。
  任何时候采购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流九
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
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辞退了一个叫张志刚的采购员,此人
前脚刚迈出大门,牛云峰就召集会议声讨他的罪行,声色俱厉地号召大家敬业爱岗,多
奉献,少索取,万万不可偷鸡摸狗,“吃回扣的,一律开除!”说得唾沫横飞,脸瘪得
象被谁揍了一拳。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刘会计聊起这事,说张志刚看着挺老实的,没想
到这么大胆。刘会计长叹一声,说这家伙才精呢,这三年他至少捞了十五六万,还没落
下什么把柄。说得肖然一楞,想起自己每月干巴巴的1300大元,心里一阵失落,感觉象
丢了个钱包。
  从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心眼,谁的单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觉着价格有问题,就偷偷
记下来,再一一打电话到厂里去核实。这么干了一个月,他就发现采购部的七个员工,
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屁股上是干净的,连牛云峰都算上。牛侄儿半个月前买了两台压
膜机,一台19800元,根据肖然的估算,他至少从中黑了一万块———人家厂里的标价才
一万六,而根据采购的惯例,这价格至少可以压下来20%。
  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周一上班,牛侄儿就催着他要包装盒的订单,按照公司
规定,一份采购定单至少要有三家供应商的比价,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订单,一笔一划
地填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写的时候想起
了信达厂卫老板鬼头鬼脑的模样,心里无端地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与钱比起
来,清白又算什么东西呢。其实肖然很清楚,同样规格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
做,只要四毛八,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
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
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
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
,很有点战国时重义轻利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
船上玩富豪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七百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牛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人人不齿,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
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禀异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
填完订单后,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找牛云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
了抽屉,直到四天后,牛云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
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翻腾了半
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象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认罪,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
,话没说完,眼泪都象要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笔画了押,然
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
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
乔。
  
  1992年8月27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烂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
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摸着裤袋里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财大气粗地告诉韩灵:“
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几个人踢踢踏踏地从旁边走过,他侧身让了
一下,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喜欢你穿风衣……还有,我爱你……”
  打完电话后,肖然付钱上楼,不到两分钟又走了下来,对看电话的老头儿说:“大
爷,你刚才找错钱了,少给了我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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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0 01:13:07
第三章
  一件范思哲衬衫,8700元,一支15毫升的SKⅡ眼霜,620元,不要瞪眼睛,这是穷人
用的。
  一套阿曼尼女装,27万港币;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说起来不贵,8万元,不
过,是美金;一块卡地亚名表,算了,不说了,你就是不吃不喝,几辈子也买不起。
  蓝鲸夜总会有个坐台小姐绰号林青霞,身高1米72,生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湖
传闻,看过她的身体的人都已经狂喷鼻血而死。有一天晚上她接待了一个香港客人,第
二天就买了两套房子,好一点的自己住,差一点的租了出去,房客中有一个经理,有一
个总经理。
  有个人跟老婆离婚,分家产时吵得口舌生疮,其人大怒,摧心一掌,打得老婆跌落
尘埃。其老婆虎啸一声,正待疯狂反击,听见老公咬着牙说:“丢!我再给你加一点!
行了吧?!”
  这一巴掌值两千万。
  奔驰600差不多算是最豪华的车了吧,98年七月中旬,有个潮州人开了一辆在深南大
道上兜风,不小心跟另外一辆美洲虎轻微碰撞了一下,交警赶过来盘问不休,潮州人听
得不耐烦,击节长啸:“这车我不要了!”不是说大话,一年之后那辆车还呆在停车场
里,轮胎上长蘑菇,真皮座椅里住了一窝耗子。
  不用叹气,这不算奢侈。在深圳,还有更奢侈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爱情。
  
  韩灵到深圳的时候,正是肖然开始发迹的日子,所以他一直说韩灵有旺夫运。那时
肖然已经离开了蓝园公寓,在粤海工业村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1993年的肖然已
经不愁温饱,腰里还颇有点余粮。那时股市正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排队认购新股
,买到的笑,买不到的自叹命苦,连守厕所的都会画K线图。有人打过这么一个比方:拿
机关枪在深圳街头扫一梭子,十个死的有八个都是股民,剩下那两个还是股评家。肖然
的顶头上司牛云峰是他们公司最先入市的,买进卖出几回合就赚了两万多。肖然吃了几
笔回扣之后,资产已经达五位数之巨,看牛侄儿炒股炒得欲仙欲死,不禁贼心骚痒,从
银行里取出1万多元,在27.8元的价位上买了400股深发展,不到两个月就猛蹿到39块2,
生性保守的肖然不敢再捂,果断地出了货,一转手就赚了四千多。没过几天,韩灵毕业
来到深圳,为了赢得佳人芳心,肖然不顾家底地带她去了深港海鲜城,那天的肖然分外
风骚,身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油头锃亮,白眼瘮人,周润发见了都要打寒战。服务员
过来点菜时,肖然右手前伸,戟指笑谈:“白灼虾、鲍鱼、圆贝,”韩灵看了一眼菜价
,惊恐万状地吐了一下舌头,右手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她不捏还好,这一捏越发激起了
肖然的万丈雄心,他猛地挺直腰杆,气冲斗牛地问:“龙虾有吗?来条龙虾!”
  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龙虾的力量,那天晚上,肖然对韩灵实施的侵略没有遭遇
到任何抵抗。初经人道的肖然在前半场一直不得要领,一接近球门就抬不起脚来,每次
都是无功而返,折腾了半夜,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韩灵坐了一天火车,实在是撑不
住了,打着哈欠摸了摸他的作案工具,说要不然算了吧,先睡觉,明天再说。肖然正满
腔悲愤,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哑着嗓子骂了一句,说***我还不信了呢!说罢悍
然发动攻势,韩灵措手不及,皱着眉头大叫一声,两手紧紧地箍住肖然,指甲在他背上
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
  我也是。
  肖然紧紧地抱着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算现在死了,也觉得不缺什么了。韩灵
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你胡说什么。肖然突然激动起来,翻身坐起,说真的,只要你在
我身边,我死都是笑着死的。
  窗帘遮住了星光,屋子里漆黑而寂静,一些隐约的笑声在空气中轻轻飘荡,象是神
秘的预言。隔壁的婴儿突然夜哭,哭声若断若续,象征着人类最初的苦难。肖然俯下身
,贴在韩灵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是我这辈子永远的新娘,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
,我也要永远记住今天的你。”韩灵心里一阵感动,脸埋在肖然胸口,越想越难过,过
了一会儿,她肩头耸动,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年肖然23岁,韩灵22岁,他们的全部资产加起来不到两万元。他们永远的洞房,
粤海工业村旁边那栋破败简陋的屋子,在2002年初被拆成一片瓦砾。那时鞍山的韩灵已
经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上午两堂课,下午两堂课,讲得喉咙肿痛,吃多少金嗓子都不管
用,有时候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找同事宋世杰代课。宋世杰是个老鳏夫,老婆死了七、
八年了,一直也没再婚,天天闷闷不乐的,不过对韩灵一直很照顾,每天上班都替她抹
桌子倒水,还经常给她带点梨和苹果什么的,说多吃点水果对嗓子好,韩灵开始不好意
思要,后来也渐渐习以为常。当小学老师很累,韩灵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会儿,如果没
有别的人,老宋就会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件衣服,韩灵说谢谢,老宋总是憨厚地笑笑,
嘱咐她“别着了凉。”就在肖然死的前半个月,韩灵大病了一场,老宋给她买药、买水
果,一天三顿给她送饭。病好后韩灵觉得无物以报,狠了狠心,终于躺到了老宋的床上
,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老宋刚一碰到她就一泻如注,扑通一声趴在她身
边,一句话也不敢说。韩灵拿卫生纸简单擦了擦身体,然后轻轻搂住他皱皮松松的脖子
,说老宋啊,你可真是个好人。这时月亮滑过中天,楼群间光影重重,眼角布满皱纹的
韩灵突然心里一动,象茫茫黑夜里的火花一闪,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老宋的胸口,然后在
心里轻轻地问:
  肖然,你在深圳还好吗?
第四章
  陈启明是典型的傻人有傻福,毕业后分回老家的粮食局,干了一年多,实在忍受不
了行政机关水裆尿裤的办事风格,再加上领导一直看他不顺眼,说某人上学时煽动过学
潮,政治上有问题。说得某人恨炸胸膛,一怒之下写了长达万言的辞职报告,从政治体
制抨击起,一直抨击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公粮制度,最后还居心叵测地提到了他们
科长每天占着茅坑长达半小时的事。在报告的结尾,陈启明庄严地发表声明:“我觉得
辞职首先是个良心问题,其次还是个智商问题,粮食局这个破地方,只有白痴才能呆得
下去。”他们科长本来还打算假惺惺地挽留他一下,一看到这句话,差点气炸了头盖骨
,颤抖着四肢签了“同意”二字,这样陈启明就成了粮食局最早放弃国家粮食的家伙,
一个不容于所有领导的叛逆者。
  叛逆者于1993年5月30日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那年他22岁,30多小时的旅程,他一
直都不大清醒,想象中的深圳就象天堂,鲜花铺地、美酒盈樽、走路都会踢到金子。他
甚至还想到某一天衣锦还乡,跟科长见面的情景:油头锃亮的陈启明缓缓摇下豪华座驾
的车窗,亲切地对他们科长说:“科长,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自行车还是很新啊。”那
辆自行车是这们科长花900元买的,对之视若己出,每天都要在食堂的水笼头下擦洗一遍
,亮得象许大马棒的盒子炮。
  火车在儿童节的中午到达广州。陈启明提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被汹涌的人流裹挟
着来到万头攒动的广场上,面前的景象让陈启明销魂荡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热
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压压的人群拥挤着、叫嚷着、冲撞着,象一个巨大而湍急的漩涡
,没有什么不能被吞没,没有什么不能被毁灭。几个山里汉子正围着几只破破烂烂的编
织袋抽烟,灰扑扑的脸上汗水直流;几个满脸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蹒跚而来,向每个人伸
出双手;有一个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哀求:“给
我一块钱,给我一块钱吧。”陈启明掏出十块钱给了小男孩,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
环视着这个苦难的广场,看见一个小偷正拿着镊子从一个老头口袋里掏钱,四周的人静
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1993年的最后一天,陈启明满脸通红地对肖
然说,“我没什么本事,也不想吃苦,唯一的选择就是嫁给黄芸芸。”
  那天他们辩论了很久,正方辩手陈启明坚持物质利益至上,认为村长家的女儿,黄
芸芸,有钱且有房子,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东,一年的分红相当于陈启明当时工资的6
0几倍,“她至少可以让我少奋斗20年,从此不再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你说,”陈启明
咬着牙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嫁给她?”
  反方第一辩手韩灵认为陈启明嫁给黄芸芸恐怕会牺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会有
共同语言吗?”她问,“黄芸芸初中都没毕业,你和她说什么呢?”站在可持续性发展
的角度,她认为陈启明的入赘行为无异于滥砍盗伐、杀鸡取蛋,“黄家会一直有钱吗?
万一有一天他们家穷了,你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她又对陈启明创效益的能力表示怀
疑:“就算他们家真有钱,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别忘了,你始终是个外人。”
  反方第二辩手肖然认为这桩买卖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黄芸芸的皮相实在是太对不起
观众,又黑又胖,皮肤糙得可以磨刀,一张典型的热带脸,两只外翻的鼻孔,满口茶色
的牙齿,一笑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肖然一想起这个来就不停地皱眉头,好象黄芸
芸就坐在他脑袋上,“就算这些你都能接受———对,关上灯都差不多,眼睛一闭张曼
玉,被子一蒙钟楚红嘛,但是,你听说过张曼玉有那么厉害的狐臭么?”他夸张地比了
个呕吐的姿势,“就算你没有意见,你的鼻子也没有意见吗———你到底有没有鼻子?

  陈启明当然有鼻子,而且快气歪了。听肖然放完厥词后,一直隐忍不发的陈启明拍
案而起,脸上青筋跳,嘴里白沫飞,结结巴巴地怒斥肖然:“你爱韩灵的脸蛋和身材,
我爱黄芸芸的钱和她当村长的爸爸,你你你……你凭什么以为你比我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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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0 01:14:03
  陈启明是在喝早茶时认识黄村长仁发的。那是在下沙一间叫“福星”的茶餐厅,每
天早上都坐得满满的,十年前还在田里汗出如浆的深圳农民,到此时已经洗净手脸,成
了这城市纯粹的食利阶级,不劳而获的贵族。他们最经典的生活方式是这样的:每天都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然后打着哈欠踱进茶市,要一壶茶,几碟点心,慢悠悠地一泡就是
大半天,喝完茶后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收房租,钱到手后就去打麻将,打累了才睡觉,睡
醒后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不知道稼穑之苦,很
多人连农作物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走进福星时已经没有空桌了,服务员把他带到一张大桌子旁,跟七八个东歪
西倒、面色阴沉的老头子坐在一起,其中有两个正在激烈地辩论,嘴里烟雾腾腾,你“
丢”过来我“丢”过去,丢得陈启明十分懊恼,正想换张桌清清静静地吃点东西,还没
起身就被一个面皮黑黄的汉子一把抓住,然后听见一句十分提神的国语:“小火鸡(伙
子)呀,你来评评理啦,你说老公强奸老婆系不系犯罪呀?”
  此人正是黄仁发。丑姑娘黄芸芸的爸爸,陈启明的未来岳父,两家上市公司的股东
,一家集体企业的董事,十年前他叫黄队长,现在人人称他黄总。陈启明没意识到此人
在他未来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噘着嘴挣开黄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不能算,跟
老公上床,是老婆的义务!”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打谁的旗子跟谁走,这是个关键问题。陈启明说,如果有人请
你当裁判,你一定要站对立场,因为参赛选手中说不定就有你的丈人。黄总仁发听陈启
明发表完结案陈词后,高兴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不可一世地向他的论敌扬了扬胡须参差
的下巴,象唱歌一样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歌词大意是:大学生都站在我这边,你怎么
说?然后转过头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说今天你想吃乜就吃乜,你的单我包啦。
  那是1993年7月份,相书上说陈启明那个月福星照头,天德顾身,主有贵人相助;同
时咸池冲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有情事困扰。陈启明对肖然和韩灵说,算了,你们也别
劝了,再劝下去就伤感情了,“这可是我的命啊。”
  
  一年后,还是在福星茶餐厅,陈启明请肖然、韩灵和刘元吃了一顿饭。那天餐厅里
人很多,闹哄哄的,一派乌烟瘴气。陈启明点了七、八个菜,叫了十几瓶珠江啤酒,酒
菜端上来后,他淡淡地说哥几个尽情喝吧,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了。喝到一半,黄芸芸
过来敬酒,陈启明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似笑不笑地发表了一通演讲,说我知道你们看不
起我,觉得我出卖人格,但想通了,你们又何尝不是?“你,”他指着肖然,“吃回扣
出卖良心,你,”他转向刘元,“为工作出卖尊严”,他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说我现
在算是想通了,在这个城市,在这个时代,谁把自己卖得最彻底,谁就会出人头地,“
否则,你就没有任何希望!”
  那天几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酒喝得很凶。喝到最后,陈启明象堆烂泥一样粘在椅
子上,肖然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打着醉嗝,嘴里喃喃有词,不知道说些什么。刘元点上一
根红双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灵,说你现在还好吧,一个小孩伸着脖子,好奇地看
着他们,韩灵没说话,默默地转过头去,窗外是一轮惨淡的夕阳。
  
  夜幕降临时,餐厅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照着街上面无表情的行人。从
窗外往里看,餐厅里烟气腾腾,每个人都面目不清,象一场远处的电影,剧中的人似哭
似笑,但在观众眼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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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0 01:14:54
第五章
  韩灵到深圳不到一年,就打了第一次胎。初夜之后,两个人象高尔基见到面包一样
,一吃起来就没个节制,那张可怜的木床在剧烈撞击之下坚挺了几个月,终于轰然倒塌
,响声震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瘮人。韩灵刚开始还比较清醒,知道前七后八是安全期
,可以随便灌溉,一过了安全期就要肖然戴安全帽,那时候杜蕾丝什么的还没进入中国
,药店里能买到的都是国内橡胶厂生产的劣质产品,象锅巴一样又薄又脆,经常是还没
进入施工现场,安全帽就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这样三折腾两折腾,终于折腾出事了。
  韩灵那时在中洋外贸公司上班,每天打打文件收收传真,很清闲,他们老板是一个
香港人,大名唤作钟德富,没什么文化,笃信济公活佛,有一天扶觇求神,问东南西北
何处可以发财,济公哼唧了半天,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符,钟德富趴在地上研
究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济老大的指示,于是变卖了家产,北上大陆骗钱,那还是1989年
的事,“投机倒把”在当时还属于刑法的打击范畴,钟老板自恃济公附体,胆子比脑袋
都大,置人民专政的权威于不顾,悍然走私了几笔电子器材和办公设备,一下子就发了
起来。
  
  韩灵到这家公司时,钟德富57岁,正处于男人最后的青春期,阅人无数的老帅哥在
人才大市场第一眼看到韩灵,就被她清纯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那种羞涩的表情感动得
浑身乱颤,问了不到三句话就拍板录用,试用期薪水1800元,那可是1993年啊,1800元
即使在深圳也要算是高薪了。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钟德富装得象尊坐怀不乱的真神,韩
灵每次拿文件进去,他都用鼻孔轻轻地嗯一声,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连头都不
舍得抬。有一天因为等两张香港来的报关单,韩灵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多,要回家了,
老钟说小韩不要坐巴士了,我请你吃饭,顺便开车送你回家。那天肖然无缘无故地被牛
侄儿教训了一通,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后左等韩灵不回来,右等韩灵还不回来,情
绪越发高涨。等了几个小时,实在是饿极了,就到楼下的士多店里买了两个面包,一边
吃一边恶狠狠地啃着自己的牙床,盘算着怎样向韩灵讨还公道。快十二点时,一辆挂着
粤港两地牌照的黑色公爵王缓缓开过来,韩灵满脸媚笑地走下车,裙裾飞舞,月光满身
,象个能诱人跳海的妖精。肖然正恨得荡气回肠,见此情此景,更是急怒欲狂,韩灵没
注意到阴影里坐着的某人,兀自一脸媚笑地向公爵王道别,还伸进手去让老钟轻轻地捏
了一下,然后哼着反革命小曲儿往回走,刚到楼口就看见了肖某人生铁一般的脸色。
  他是谁?肖然的嗓子象是在冰箱里冻过。
  我们老板,韩灵报歉地笑笑,今天加班,没有公交车了,所以搭老板的顺风车回来

  “你们老板?你们老板?!”肖然祭起一双雪白的眼球,“跟老板用得着那么亲热
?是情人吧?”
  神经病!韩灵诊断完肖然的病情,气鼓鼓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大喝
:“韩灵!你给我站住!”韩灵蓦地回头,看见肖然象头发情的狮子一样,毛发倒竖、
浑身筋抖,看那意思,给根火柴他就能把方圆几里给平了。士多店老板见事不好,赶紧
过来打圆场,说你们小两口平时那么恩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赶紧消消气回家去吧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越发引爆了肖然心中的军火库,他一窜丈高,怒喝道:“看看你
那一脸贱相!还老板,老***狗屁板!加班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啊,咹?!还有没有点组
织纪律性了?!”这一急之下,连政治课的术语都背出来了,说得他自己都有点好笑,
抬头看见韩灵光洁如玉的俏脸,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今天的事情你要是不说个明白
,咱俩……咱俩……咱俩就散!”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吵到后来,所有的变天帐都翻了出来,韩灵跟
刘元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毕业前跟他们班男生搂搂报报的合影,都成了她淫荡的佐证
,甚至连韩爷爷开工厂都成了她品质败坏的历史根源。说得韩灵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头埋在被子里差点哭断了气,肖然越数落越伤心,回首他在深圳的苦命生涯,如何被肉
牛一族压榨剥削,如何勒腰扎脖,每月给韩灵寄100元钱,如今全变成秦香莲的臭豆腐,
也不禁泪流满面,伤感得鼻涕横流、吭哧有声。
  根据韩灵的估算,出事就在那夜。情侣之间的批判大会往往会变成肉帛相见的床上
运动,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套路。不同的是韩灵在紧急关头还不忘提醒肖然:“要戴那
个。”肖然饿了一晚上,饥火和那什么火都在熊熊燃烧,早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
听他低吼了一声:“偏不戴!”就奋然杀进了敌军阵地。
  
  那时钟德富正坐在英皇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里翻白眼,他已经把所有的坐台小姐都检
阅了一遍,却没有一个满意的;那时刘元正在看松下幸之助的发迹史,手边有一碗吃了
一半的番茄炒蛋饭;那时陈启明正在梦里数钱,数完一沓就放在身上,最后被钱压得连
喘不过气来;当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肖然訇然一声仆倒在韩灵身上,鼻孔喷气,神经
微颤,脸上还有一滴未干涸的眼泪,正慢慢滑落,在寂静无声的深圳之夜,在经济腾飞
的1994,在韩灵年轻美丽、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
  
  两个月后,当那个50多岁、号称当过中国女排队医的湖北女人一脸严肃地吩咐:“
脱裤子!”韩灵的脸刷地红了,紧紧抓住肖然的胳膊,可怜巴巴地问:“能不能让他在
这儿陪我?我害怕。”老队医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事不能让男人看见,否则他一辈子
都会看不起你。韩灵又失望又紧张又害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头扎进肖然怀里,小
拳头象擂鼓一样,说“都怨你都怨你”,哭得肝肠寸断、四肢冰凉,哭得肖然心如刀绞
,不顾老队医急猴猴的脸色,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闻见她发丛中淡淡
的廉价洗发水味道。
  手术刚开始并不怎么疼,韩灵只感觉到那些冰凉的钳子改锥铁锹什么的,在自己体
内进进出出,接着是老队医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湿湿的,象条不怀好意的蛇,被固定在
脚手架上的韩产妇此刻突然尿意大起,心里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
正埋怨着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肇事者,那种锋利的、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来了
,门外的肖然正准备拿头撞墙,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跟着是老队医焦燥地训
斥声:“不要乱动!越动越疼!就快完了!”听得他全身血涌,一拳打在墙上,打得四
邻震动,皮破血流。肖然在心中对自己说:肖然啊,你要记住今天!
  
  手术后,韩灵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那七天里,肖然体贴得难描难画,每天一大早
就起来热牛奶、煎鸡蛋,饭做熟了再拿热毛巾给她擦手擦脸,然后一勺勺地喂到韩灵嘴
边。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听见下班铃响他就没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着粗气买
炸鸡、买卤肉、买稀粥,然后飞奔上楼,一边擦汗一边给韩灵喂食,耐心得象只亲爱的
麻雀妈妈。小麻雀吃饱喝足擦净嘴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左右开弓,吃两口残羹冷
炙,亲一下韩灵就夺门而去,狂奔在热气熏天的深圳马路上。韩灵站在窗前,望着那个
被汗水洇湿的脊梁,有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唉,原来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韩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流产对她意味着什么。在老队医野蛮作业之后,她
一直觉得肚子撕撕拉拉地疼,手术前象盼救星一样盼望的月经倒是来了,却一来就不肯
走,一连多少天都淅淅沥沥的,还经常流出一团团紫黑色的粘稠血块。七天病假休完,
脸色初见红润,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续请几天,“先养好身体,然后再派你出去赚
大钱。”韩灵那天心情不错,笑嘻嘻地说我都残花败柳了,赚什么大钱?就安心跟你吃
苦吧。然后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在汽车上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刚到上海宾馆,就
感觉支持不住了,头晕恶心,脸色煞白,脚重得象有八百个淹死鬼在后面拖,好容易坚
持着走到中洋公司,刚拿起卡,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两脚软得象煮烂了的面条,
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头撞得门框嗡嗡作响。
  韩灵七天没来上班,钟德富老是感觉象少了点什么。那天他送韩灵回家,本想乘机
侵略一下,摸摸捏捏什么的,但看见韩灵一脸的宝相庄严,就没敢造次,学着慈祥长者
的口吻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听说她父亲很早就去世时,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左
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离过一次婚,有大婆1名、二奶2名、情人无数的欢
场老手钟德富早就过了乱说乱动的年龄,按他的理论,女人就象一锅汤,慢慢煲出来的
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优势是明显的: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魅力,他坚信韩灵逃
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给她个一两万,钟德富咂着舌头想,干一夜等于干一年,这条女
不会那么不识做。
  这条女被扶上车时已经苏醒,象堆泥一样窝在后座上。老帅哥钟德富轻佻地搓弄着
方向盘,不断从内视镜里偷窥韩灵的动静,心里贼念四起,想象着把她抱到床上,象飚
这辆公爵王一样飚她的动人场面。正想得欲火如潮、张弓待发之时,韩灵忽然娇喘一声
,说钟总我不去医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帅哥会错了意,以为肥猪拱门,高兴得连
油门和车窗都搞不清了,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也不管什么单行道,掉转头就往回开,
一路逆行直奔蛇口。
  
  肖然坐在办公桌前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牛侄儿最近象是发现了什么,脸一直阴得
象个茄子。前些天跟信达厂签了一份九万多的合同,定好了这周二交货,肖然一直掂计
着这笔回扣,想钱到手后,一定要另租一套房子,他们现在住的那套实在太破了,而且
蚊蝇纷飞,蟑螂横行,厨房里常有耗子不请自来,旁若无人的大肆咬嚼。有一天晚上韩
灵上厕所,刚刚蹲下就感觉屁股上有异物爬动,回手一捞,赫然拿获了一只丰满健壮的
蟑螂大王,吓得她四脚朝天,厉声长啸,墙皮纷纷脱落。
  今天一上班就被领导召见,肖然硬着头皮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请安,就听见牛侄儿
中气十足的念白:“你!马上通知信达厂,那批货不要了。”肖然心里怦地一下,知道
事情不对,接了令就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口,又被牛侄儿一声震住:“你听着,今后
不许在信达厂订货!”肖然登时觉得尾椎骨冰凉,抬头看见牛侄儿正瞪着一双锥子般的
巨眼,眼中刀枪如林,不由得鼻尖冒汗,四肢颤抖。
  那时候肖然还很嫩,学生气十足,跟生人打交道还会脸红。老江湖牛云峰分析了几
个月的报表,觉得肖采购的价格有点问题,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孙子说兵不厌诈,所
以他也要来诈一下,没想到果然诈得肖然露出马蹄。肖采购败了一个回合,坐到座位上
脸生红云,心想这份工作看来是做不长了,得早打主意才行。前途黯淡,再想起面色苍
白、血流不止的韩灵,心中伤感顿生,真想大哭一场。情绪平定之后,他往中洋公司挂
了个电话,一方面表示关怀,另一方面,听听韩灵的声音对他也是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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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没人接,肖然不死心,又拨了一次,听见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说您好中洋公司
,找哪位?肖然说我找韩灵,那面静了一下,然后说韩灵昏倒了,我们老板送他到医院
去了。肖然腾地跳起来,激动舌头翻转,“哪家医院?快快快快告诉我,我我我是她男
朋友!”
  
  钟德富上楼时就开始不老实,一手楼着韩灵的腰,一手来回地摸她衬衫里的乳罩带
,心里痒痒得象生了蛆。韩灵爬了两步楼梯,累得娇喘阵阵、香汗淋漓,难受得话都说
不出来,也顾不上理会老钟的轻薄。好容易爬到五楼,她砰地靠到墙上,一张脸白得吓
人,有气无力地对老钟说:“钟总……麻烦你……我包里那把黄色的……钥匙。”
  房里一派混乱景象。被子没叠,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枕套有两个礼拜没洗
了,油汪汪的,桌子上搁着一碗没喝完的汤,两架苍蝇正围着碗沿起起落落。老钟扶着
她往里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团卫生纸,粘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内容,心里一阵腻歪,
鼻孔哼了一声,说小韩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啊,然后不胜幽怨地叹了一口气,推搡着把韩
灵放到床上,自己似蹲似站、犹犹豫豫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韩灵胸口象压了一块大石头,眼前金星飞舞,额头虚汗直冒,在床上吐纳了半天,
烦恶稍减,于是强坐起来向老钟表达谢意,说钟总今天真是麻烦你,我现在好一点了,
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想了一想,觉得语气有点生硬,又补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
乱了,真是委曲您。”说完艰难地挤出一个惭愧的笑容,笑得老钟欲哭无泪。
  看着韩灵魂不附体的样子,钟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
不是他的风格,作为一个有家有业有地位的财主,他也不喜欢乘人之危,这事总要你情
我愿才有趣。老帅哥钟德富在这一点上很健康,宣称自己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鸡,
因为人喝醉了难免会反应迟钝,无法领会他武功中的精妙之处;二不上病鸡,病人身有
晦气,招惹了不仅大耗真元,而且会破财伤身;三不上瘟鸡,主要是怕传染。当然,今
日不上不等于永远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靥如花的韩灵还是符合他的性审美观,惯
于作长期投资的老钟在心里盘算了最多一秒钟,立刻就有了主意,他从LV真皮钱包里抽
出两张千元港币,笑咪咪地放到桌上,一张胖脸象耶酥一样慈祥,对韩灵说:“你好好
休息吧,这里是一点小意思,你去买点东西补一补。”
  
  1994年深圳出租车起价12元,每公里2块4,这在全国恐怕也是最贵的。从蛇口到罗
湖医院,计费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满头大汗,一面抱怨司机不开空调,一面不住声
地催促:“快,快,再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脚乱、腿肚子抽筋,忍不
住回头大声反驳:“桑塔纳哎,140公里啦,再快,你还要不要命了?”
  肖然没有回应,红树林招摇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只海鸟翩翩飞过,
羽翼如纱,鸣声中情意无限,肖然看得心中感慨顿生,心中血浆翻滚,一把将烟头摁灭
在自己的掌心,心里恶狠狠地想:韩灵,你死了,我陪着!
  八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就在这里,陈启明和刘元烧了几百亿冥币,那时深圳的夜生
活刚刚开始,滨海大道上鬼影绰绰,空气中飘荡着梦呓般的歌声。刘元眼眶乌青,脸上
隐约有鬼魂的表情,纸钱烧完后,他想起与死者一生的恩怨,忍不住伤心起来,低着头
流了两滴眼泪。陈启明刚想劝他,忽然听见树后有人说话,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其实
都一样……,都一样……”他心里一动,几步走过去,没有人,风吹树叶沙沙的响,他
心里一阵害怕,抖了一下,脑后一撮头发慢慢竖起,在初秋微凉的风里瑟瑟地抖。
  
  韩灵知道此钱有毒,万万不可收下,钟老板送自己回来,贵脚踏了贱地,已经是天
大的面子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人破费。而且老钟的口头禅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盒饭”
,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给员工提供一个免费的盒饭,开早会时经常拿这话来教诲员工。盒
饭白吃不得,2000大洋当然就更白拿不得。韩灵长吁一口气,抄起两张红色大钞,口称
使不得,张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里塞。老钟作愠怒状、作圣洁状、作处女不可侵犯状,
一手捂紧钱袋,一手欲拒还迎地抓住韩灵的手,说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这是我的一
点心意嘛,收下收下。
  韩灵坚决不收,老钟坚决要给,两人推拉了半天,韩灵眼花手软,心思也开始活动
起来。1994年的2000港币可以从深圳到鞍山飞个来回,可以买一台十六英寸的彩电,可
以买好几套好衣服,这些都是她需要的。眼看着老钟又一次把钱推回来,她忽然失去了
拒绝的勇气,抓着老钟的手,迟迟艾艾地说:“钟总,那…那…”还没那完,门忽然吱
呀一声打开,韩灵一激灵,扭过头去,看见肖然象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面色涨红,鼻
孔冒烟,身上脸上热汗直淌。
  房里很乱。床上的被子窝成一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地上有一团卫生纸
,脏乎乎的,不知擦过什么。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条白腿挂在床沿,裙子
里的内容隐约可见,床下有个男人抓着她的手,手里还握着两张钞票。
  肖然脑袋里轰轰鸣响,心里乱得象塞了一口袋电线,他跄跄踉踉地往前走了两步,
突然两脚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楼板通地颤了一下。韩灵啊了一声,目光及处,看见
肖然双手撑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充血又含泪,象个白痴一样对她说:“你没死啊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第六章
  世界上有两种公司,一种是你痛恨的,一种是你不满意的。
  永远不要对老板心存幻想,他吃肉,你有口汤喝就不错了。
  男员工找机会拍老板马屁,女员工找机会跟老板上床,前者叫管理,后者我们叫卖
淫。
  想当经理,你得有个好学历;想当总经理,你得有个好态度。
  
  刘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老板正准备提拔他当人事部经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
本电器公司。经过两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惨淡生涯,1995年的刘元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务实
的人。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见到领导大声问好,定期找上司汇报思想
,每月写一份工作总结,几年下来,光总结都写了十几万字,他也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
,又升职又加薪,还买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要学会表现,工作嘛,靠的是两件事
:嘴皮子、笔杆子,即使你什么都不会,只要能说会写,照样有前途。”他这样教导新
来深圳的小师弟。
  小师弟名叫张涛,到深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拜码头。91届的三个师兄他都见
过了,但最喜欢的就是刘元。肖然架子有点大,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都说忙;陈启明结
婚后作上了安乐公,每天开着辆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顾不上理他。只有刘元,不仅管他
吃管他住,还带他去福兴街、巴登街和黄岗食街走了一圈,用刘元的话说就是“见识见
识深圳的风土人情”。这一圈走下来,张涛象是当头挨了一棒,一边跟着刘元往前走,
一边不停在心里叫唤。书中暗表,这三条街是深圳著名的“鸡婆街”,在他们身旁,在
明暗不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环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脸狐媚地等待交易
,直看得张涛心跳加速、口水长流、下巴掉到地上。刘元走到一家档口,停下来对他说
:“现在明白了吧,在这个地方,钱就是皇帝,有钱你就有三宫六院!”
  
  刘元自己也说不清到这些地方来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从黄岗食街叫了个湖南姑
娘回家,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18岁,鏖战之后那姑娘没有急着走,一边穿衣服一边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说靓仔你挺温柔的,又年轻,以后要多照顾我的生意。这姑
娘眉眼间有几分象韩灵,刘元靠在枕头上看着她慢悠悠地梳头,忽然伤感起来,心想***
,我已经跟无数女人上过床了,可是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呢。那姑娘象是看出了他
的心思,说我以后周末都过来陪你好不好?还可以帮你洗衣做饭。说得刘元心里一酸,
赤条条地跳下床,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嘴对着嘴问:“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
  
  嫖客刘元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每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羞涩的
温柔。他不说脏话,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非常关注对方的感受。他不
会问一些诸如“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一边运动一边提及对方的丈
夫,际近下流,是另一种形式的奸污,你摧残人家身体也就算了,何必再让人家精神受
伤。更关键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对方讲价钱,“嫖情赌义是人生最高境界。前一分钟亲
密无缝,后一分钟就为了几十块钱不欢而散,多伤感情啊。”他这样跟张涛解释他的消
费理念。
  那个湖南姑娘叫程露,从95年11月到96年4月,程露在与刘元的交易中获得纯利润四
千五百多元,当然,除了车费,这事其实没什么成本。那段时间她每周末都会过来,有
时候还给他带几个苹果、一半西瓜什么的,刘元的住处很简单,进门就上炕,程露帮他
洗衣服、缝纽扣,熟稔得象在自己家里。刘元渐渐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到周末都会做
上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记了程露是个妓女。
  那段时间刘元在公司里干得非常起劲,当上经理后,他改掉了一切“不职业”的坏
习惯,这个词也是他的发明,不管谁做了什么,他总会用“职业”或“非职业”的标准
来进行判断。刘元经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头上涂满摩丝,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老板
指示的每个字他都要记下来,还要用心揣摩、坚决遵行。不管什么场合,他只要开口就
是这样:“我今天讲三个问题,第一……,第二……,第三……”象一部从不出错的电
脑。1996年春天,公司号召员工提合理化建议,刘元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了一万两千多
字的长文,从生产、销售一直讲到办公室的卫生,有分析有议论有解决方案,看得鬼子
老板心头大喜,立马传真到日本总部,结果刘元被通令嘉奖,还发了三千元奖金。
  奖金拿到手后,刘元回了一趟鞍山。买机票的时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
他父母之间多年的吵吵闹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往家里寄过几个钱,脸悄悄地红了一
下。程露看在眼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叹口气说哥你马上就能回家啦,我现在想回
家都没钱呢。程露跟韩灵一样,一直叫刘元叫哥。她说的没钱也是真的,程露长相和身
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来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个月最少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但她
花钱大手大脚的,多贵的衣服都敢买,还爱打麻将,虽然做小姐时间不短了,也没攒下
几个钱。刘元听这话的意思不对,这不是在跟自己要钱吗,马上就岔开话题,说咱们晚
上吃点什么好,程露也傻,没再顺着那个话题说下去,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贴在他耳
边小声说,什么都不吃,就要吃你。说得刘元心里发热、脸皮发红、身体发硬。
  晚上刘元当大厨,红烧鸡块、清蒸鲩鱼、蒜泥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人一大碗打
卤面,程露还给他倒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后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说:“我发现你喝了酒
挺厉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程露象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全力配合刘元的工作
,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后就向后,事毕还拧了一条湿毛巾来给她擦汗。按照
国际惯例,12点左右她就要回店里去,午夜之后是深圳夜生活的开始,也是她们的交易
高峰期。但这天她没有立刻走,还拒收刘元的银两,说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钱,说完就依
偎着刘元躺下,脸蛋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元劳作之后不胜疲乏,闭着眼,心里一跳一跳
地,感觉到程露的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轻软、温柔,微微有一点痒。
  昏昏欲睡之时听见程露嘟嘟囔囔地问他:“哥,你说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刘元
一下子精神起来,说你不做小姐做什么,去工厂里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办公室当文
员,你又没有学历;回家吧,你后妈又老欺负你。说完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她光滑的后
背想:命运这东西是没得挑的,吃多少苦,受多少轻贱,早有定数。心里不觉怜悯起来
,轻轻抱了她一下,还在她脑袋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程露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黑影里裟裟地穿衣服,刘元迷迷糊糊地问了
一句:“要走了啊?”程露没回答,几下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啪地把灯打开,灯光刺眼
,刘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程露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灯光象瀑布一样照在身上,
显得她格外的圣洁和庄严,象一个被遗落在暗夜里的天使。刘元看着她,一瞬间恍惚起
来,象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程露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
笑了一下,然后关上灯,哐啷哐啷地走了出去。乍明还黑之时,那个笑容象是凝固了,
在黑暗中越放越大,象花一样绽放在刘元渐渐睡去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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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0 01:16:56
这是程露在刘元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镜头。回深圳的飞机上,刘元看着窗外层叠起伏
的白云,想起程露有点难受,想这孩子挺可怜的,父亲是酒鬼,又摊上个凶恶后妈,走
上这条路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真应该帮帮她,其实在公司里安插一个前台文员什么的并
不是难事。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想法告诉程露,但是要告诉她,以后就是上下级关系了
,不能再象以前那样。
  回到深圳已经是晚上了,外面是泼天的大雨,刘元跳下中巴,湿淋淋地往家里跑,
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过来,几天没见了,还真有点想她。爬到四楼,一边找钥匙一边还
得意洋洋地想,帮程露安排了工作,她定会知恩图报,估计今天可以免费享用,当VIP多
好啊。
  门打开,刘元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去。屋里象被洗劫过一样,他的长虹彩电、健伍音
响不见了,衣柜的门大开着,他的皮尔卡丹西装、金利来领带全都不见了,到处都凌乱
不堪,他的枕头掉在地上,上面有一个粗大的脚印。在程露无数次躺过的床上,横放着
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文。
  刘元一屁股坐到床上,两手哆嗦着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心里象有什么突然炸开
了,脑袋嗡嗡地响,他一掌推开窗户,探身出去,对着窗外声嘶力竭地喊:“我,我***
!”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遮天盖地的雨。深圳象一叶孤独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
里飘摇、颤抖,渐渐倾覆。
第七章
  陈启明的婚后生活总体而言还是幸福的。黄芸芸除了丑点、身上有点异味,基本上
没有其他的毛病了。这是个沉默的女人,爱和恨、欢喜和愁闷,她都用沉默来表达。广
东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适合作老婆的,黄芸芸沉默着做好一日三餐,沉默着打扫卫生,
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沉默着帮陈启明洗衣服、洗袜子、熨烫板整,最后,沉默着怀
了孕。
  
  陈启明到现在也不知道黄家究竟有多少钱。刚结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黄仁发提起,
说想买辆车开。本来以为一定会被拒绝,因为黄仁发自己从来不开车,进进出出都是坐
的士。没想到话一出口,老黄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啊,20万以下,你看中哪款车就
去买吧。说得陈启明心里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干了一辈子,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够2
0万,没想到老丈人随便一伸手就有这么多。在汽车展场转了半天,最后花13万多买了一
辆红色的天津夏利,这辆车一直开到98年。还是黄芸芸吃饭时提起,说那辆夏利太旧了
,你要不换一辆吧。那时候陈启明自己炒股赚了些钱,黄芸芸又补贴了几万,于是就买
了辆黑色的广州本田。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人陈启明心态越来越平和,神态安详、步履如水。想起当年,
他经常会感到难为情,那个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的愤怒青年真是自己么?多可笑啊。至于
那年夏天的午夜游行,他也认为是个玩笑,是啊,热情澎湃,但除了热情还有什么呢?
事情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为这事肖然还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义者肖然坚持说那是他一
生中最伟大的壮举,“想想吧,那个晚上,多少人?多少呼声?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
灵激荡?”
  
  陈启明一辈子只当过一次领袖,就是在肖然说的那个闷热的夏夜,范越被打后,他
们贴了大字报,到校长办公室投诉,保卫处调查了半天,轻描淡写地处理了一下打人保
安,转过脸来就不一样了,说他们煽动对立情绪,要全部给处分。陈启明快气疯了,当
时就跟肖然发狠:“煽动就煽动,我们搞他一个彻底的!***,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揭竿
而起!”几个人点头称是,回宿舍后就写鸡毛信,然后分头联系各系主席、各班班长,
约定在第二天下午集体游行,鸡毛信中有一句堪称经典:粉身碎骨何惧哉,但愿正义在
人间!没想到事机不密,当天就有人到保卫处去告发,校长知道后,连夜下了死命令: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事态消灭于萌芽之中!所有老师都出动了,挨门挨户地做学生的
思想工作,系主任还专程到他们宿舍来站岗,苦口婆心地数落了四个小时,一直到熄灯
后才离开。那可真是郁闷的一夜,处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开除就万幸了,人人心里都
忐忑不安。肖然叹了口气说,唉,感觉象是大病一场。邓辉闭着眼靠在床沿上,脑袋一
顿一顿地发表评论,从学校的管理体制一直评论到民族气运,说这个国家没希望了,没
有民主,没有正义,黑暗统治了一切。发完牢骚之后,有人开始数落起范越来,说他不
该惹事,让这么多人跟着他受连累,范越尽管委屈,也只能低着头接受批评。那时候,
谁都没注意到陈启明。有人吹熄了蜡烛准备睡觉,有人在翻找书和笔记本,打算第二天
好好上课。当各种声音渐渐安静,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喊:“下来!”
  正是陈启明。矮小的陈启明一身白衣,站在满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们惊诧的目光
中,大喝一声:“下来!”
  这一声喊,喊开了所有的窗户。肖然第一个冲下楼去,站在陈启明旁边,随着他高
喊:“下来!都下来!”很快地,邓辉下来了,高斌下来了,王志刚和刘雅静下来了,
陈伟涛、牛丽、何大海下来了……,有人还有犹豫,有人已经作出决断,开始是几个人
,后来是几十个、上百个人,最后所有人都冲下楼来。没有火把,那就举着蜡烛,蜡烛
灭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卷上床单和衣服,熊熊地点燃,高高地的举过头顶,陈启
明高喊:“还我正义!让这里变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应:“砸烂巴士底!
还我正义!”一瞬间无数根火把都举了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哐啷哐啷砸桌子声响成
一片,就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陈启明拦着,说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着申冤运动就要变成集体抢
劫,陈启明急了,站在台上高喊:“还我正义!严惩打人凶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队伍
拉回了正途,人群跟着高喊:“还我正义!还我正义!!”喊了一会儿,陈启明觉得没
什么新意,忽然开口高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下可就不一样了,革命一下
子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人群热血沸腾,跟着唱了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一
边唱,一边大步向前,从南校门到北校门,从东校门到西校门,虽然队列不齐、虽然衣
衫不整,但谁能阻挡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几个保安吓的!陈启明一边走,一边高唱那
句他老是记不清的歌词:“因特什么奈尔,就一定会实现!”然后转过身,声音嘶哑地
对肖然说:“看见了吧,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六年之后,准爸爸陈启明想起这些异常平静,他撇了撇嘴,问肖然:“你想过吗?
我们除了在校园里疯了一回,还做了什么?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么疯一回?”肖
然脸红脖子粗地还想反驳,他的有钱人朋友摆了摆手,说行啦,不说这个了,就算我们
创造了奇迹,那也只是历史对不对?“还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儿子啦。”
  
  刚结婚时陈启明也很嫌恶黄芸芸的形象,一两个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别是夏天,运
动中的陈黄氏腋窝下散发出来的浓郁气息,让人嗅之欲呕,嗅之胸闷气短,嗅之万念俱
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阴着脸躺到一边,鼻孔里咻咻有声,象被冰
雹打伤的骡子。黄芸芸知道自己有问题,这时就会悄悄地爬起来,到卫生间里去洗澡,
一洗就是半个小时,在哗哗喷洒的水流中淌眼泪。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她的名牌大学丈
夫正在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吁完了叹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黄芸芸不说话
,但黄芸芸什么都知道。
  陈启明做手工活的时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欧美港台的女影星,国贸系的孙玉梅,
有几次想的还是韩灵。孙玉梅是国贸系的资深美女,眼大得无边无际,身材玲珑浮凸,
还有个全校闻名的臀部。从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给她抄过笔记、打过开水,
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为她武斗过。陈启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风的脸跟人
家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只能在她走过来时流流口水、过过眼瘾,没什么更大的企图
。自从那夜当了领袖后,孙天鹅忽然对陈蛤蟆青眼有加,主动找他借书看,还专门跑到2
04来,说你其实挺勇敢的,说得宿舍里人人眼中冒火。陈启明也壮着胆子去约过她几次
,据说国贸系的学生会主席还为此发了赏杀令:凡打脱陈某人牙齿一枚者,赏饭票若干
,打破其头者,赏烤鸭一只、涮羊肉二斤。最后一次约会是在毕业前夜,在校门口的情
缘咖啡屋里,孙玉梅说真热真热,说着就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一摇一摇地扇风,后来
陈启明终于明白那是一种邀请,但1991年的他还懵懂无知,只顾说现代派小说对中国文
学的影响,说了半天,孙玉梅叹了一口气,说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你自己一个人在这
儿坐吧,我要回去收拾东西,我老乡明天一早要来接我。说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
亮的月色中袅娜远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陈某人。他当时柔肠百结,差点把嘴唇都咬出
血,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听见喇叭里唱着: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坠落
……
  一直到96年,陈启明还只有过一个女人。他甚至认为自己对美女已经有了免疫力,
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过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构造上不缺什么
零部件就行了。再说黄芸芸也真是不错,自己吃不讲究穿不舍得,却给他买了一身名牌
,连袜子都是英国的。人总不能样样都占全了,有车有房,有地位有尊严,夫复何求呢
?女人嘛,不过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饭香点,但终究不能把它当饭吃吧。
  黄振宗就是这个时候怀上的。那时刘元正和程露如胶似漆,咬着铅笔在家里写万言
书;韩灵似睡未睡地躺在床上,想起肖然来,有时笑,有时又忍不住地叹气;那时肖然
正坐在火车上抽烟,窗外夜色苍茫,偶尔有灯光闪过,象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园的
豪宅里,黄芸芸洗完澡出来,往腋窝里涂了两大把香水,对着陈启明的后背平静地说:
“来吧,给我个儿子,以后你干什么都随便你。”
  
  黄芸芸初中没毕业,又不读书不看报,搁了几年,连字都不识几个了。她那天在家
里打扫卫生,把书架里的书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还在旁边放了一束白色的剑兰,
看上去挺顺眼的,跟电视上那些有钱人家里差不多,黄芸芸自己都有点得意,心想陈启
明看见一定高兴。那天深锦兴的价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盘整了几个月,价格一直在14块
左右晃荡,离陈启明的买进价位还差两块多,看得他郁闷无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
看到黄芸芸弄乱了他的书,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想骂上一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恶
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甩地走到书架前,哗哗地把书全扒到地上,然后鼓着腮帮子
在那儿生闷气。生完了气,开始按经史子集的顺序重新摆他的书,摆得当当作响,象打
墙一样。黄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心下懊悔,凑过去想帮他布置,刚拿起两本书,陈
启明就停下手,皱起眉头厌恶地瞪着她,瞪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过
去继续哐当哐当地打墙。
  黄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想说点什么,嘴唇张了几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了
半天,她默默地把书放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厨房里,头顶着厨柜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开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块,洋葱切成丝,什么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
小又丑的眼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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