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中国农村的贫困
进入2000年以后,中国的农村贫困表现出了新的特征,需要我们重新加以理解。
经济发展不会必然地消灭贫困。中国大多数农村贫困人口都分布在中西部经济发展相对落后地区,东南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对贫困人口的减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是贫困并不会随着经济发展而自然地消失,在经济发达地区,农村贫困依然存在,只是这些贫困现象更多地被经济繁荣所掩盖。在东南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贫困不仅表现为外来人口,当地人中的一部分也同样陷入贫困之中,只是这些贫困人口经常处于人们的视野之外。
与此不同,中西部的贫困经常成为一种资源,可以吸引到中央政府和国际机构的援助。反贫困的战略将许多贫困地区和贫困农户推到了聚光灯下,从而吸引援助资金的进入,这逐渐强化了一种文化,这种贫困文化不同于刘易斯所谈的“贫困者亚文化”[8],不是贫困者个体在重复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模式,而是一个区域内,不管是地方政府和农民,都将贫困作为争取资源的手段。在中西部地区,扶贫逐渐成为一个主流的话语,但是在东部沿海地区,贫困已经被边缘化了,在那些富裕的村庄中,不仅外来的打工者被强烈地边缘化,他们很难参与到各种公共事务中,几乎打工挣钱成为他们在经济发达地区存在的唯一理由,甚至本地的贫困人口也被边缘化,他们的存在不会引起社会的重视,在经济发达的农村地区,他们几乎成为透明的影子。
进入2000年以后,我们看到,贫困几乎成为发展的另一个侧面,他们几乎成为双生体,单纯地依靠发展很难真正消除贫困。比如经济发展、市场化和流动一方面增加了农民的收入,另外也同时加剧了贫困农户的脆弱,扩大了收入差距;流动增加了农民就业机会,但是也使他们远离了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社区,从而降低了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农村社区的弱化,乃至解体也同样将农民抛入到分散的,以个体农户为单位的经济格局中,不仅增加了他们生产和生活的成本,而且也使贫困农户承担了更多的损失。贫困和发展相互之间纠结在一起,使得贫困问题比以往更加复杂。
涉及到如此复杂的贫困和反贫困问题,就会涉及到政府的决策和治理问题,这也是我们讨论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中国的反贫困中,政府扮演了反贫困的主导角色,政府制定了扶贫战略,并投入了大量资金。但是在执行这些扶贫项目时候却经常遇到问题,如目标不准,真正的贫困农户和贫困地区得不到有效的支持,一些资金可能被其他地区和农户使用;扶贫效率不高,一些资金和项目因使用或实施不当而造成低效率;此外,从上而下的决策过程往往会忽视基层的具体实际,不能满足实际需求,一些扶贫规划与贫困农民和贫困地区的需求相去甚远,简单的计划往往不能满足基层社会的多样性要求。在国际社会的支持下,中国政府希望通过增加贫困人口参与扶贫的决策和组织,来解决上述问题。在基层,政府则强调扶贫决策与项目实施的透明和民主,但是因为扶贫的资源经常是由上级政府所掌控的,扶贫投入经常采取项目方式投入,这种方式强化了上级政府的权力,从而经常使参与和民主的决策过程流于形式。
为了深入地理解新时期的农村贫困,我们组织了这次关于农村贫困的定性研究,通过这项研究,我们试图对大规模扶贫以后中国农村贫困的新情况做出一些描述,对贫困和贫困的形成机制提出一些新的思路。
与以往的一些研究相比较,这次的研究突出了两个特点,第一个是综合的特点,贫困是发生在一个综合背景下的,当把贫困从其它相关社会经济因素抽取出来以后,对贫困的理解就会是不全面的。因此我们的研究村庄为单位,在村庄综合复杂背景下,分析其贫困的表现形式、发生机制和反贫困的成就。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项研究中,我们选择了12个村庄,对每个村庄都进行了整体的研究。事实上我们案例研究并不是只关注贫困问题,而是关注着村民的整个生计活动,在他们生计活动的研究过程中,贫困逐渐自我浮现出来;第二个特点是研究的底层视角,从农民的视角分析贫困问题。所以我们在研究中更关注的不是抽象的数据,而是农民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对这些生活的思考。在每一个村庄中,对农民进行了长时间的访问,这些访问被记录和整理出来,在本项研究中以访谈笔记和个人生命史等形式出现,直接讲述农民对贫困的理解和阐述,同时这些访问资料又构成我们分析的原始素材。我们希望我们的研究不是简单重复前人的研究成果,不是只停留在将国际学术界的指标和解释简单地在中国重复,我们希望这项研究能够反应目前中国贫困的特点,从中国经验中产生的理论能够对贫困研究作出贡献;我们的研究不是简单的参与式,在参与式那里,学者只是一个协助者,需要忠实地记录村民意见,追求原汁原味。在我们的研究中,研究者仍然是研究的主体,研究者多年的研究经验对于他们的深入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在研究过程中,我们特别关注村民的生计,从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归纳和总结出贫困的状况。
对于案例研究,人们经常追问的是其代表性,我们只是做了6个省的12个村庄的研究,这些案例既不具有统计意义,也不具有类型意义。我们关于调查点的选择并不是随机抽样的结果,面对中国60万个村庄,不管如何随机选择,也不具有统计意义;我们在选点的时候尽管考虑了不同的区域分布,但是这12个点也不代表不同的类型,因为给予不同的分类标准会有不同的类型划分,所以不可能有一个类型学的研究。
这12个村的案例研究,其普遍意义在于12个具体村庄中所揭示的逻辑,案例研究是描述性研究,关注对农村和农民生活的全面、准确的描述;案例研究更是一种解释研究,在对各种现象的描述中,特别关注的现象背后所解释的逻辑,所揭示的各种因素之间的关系。因此,基于12个村庄的案例研究,我们给读者关于目前中国农村贫困的一般现状的解释。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就是我们基于个村庄经验的解释,我们在这里不再停留在村庄层面上,而是对中国农村贫困现象作出一般性的解释。在这本著作中,我们希望集中展示我们在研究中的发现,所以读者可以将这本书的解释与后面三卷结合起来阅读,也需多者可能会有更多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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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反贫困的成就也在改写着全球反贫困的历史。在过去近30年中,全球的绝对贫困人口大幅度减少,但是州与州之间、国与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性。从1981年-2001年,按照1美元的贫困标准,全球贫困发生率从40.4%下降为21.1%,而同期中国的贫困发生率从63.8%下降到不足17%。也就是说,按照相同的的贫困翠,在1981年中国的贫困发生率比世界平均水平高出23.4个百分点,而到了2001年中国的贫困发生率比世界平均水平低4.5个百分点,。1981年中国贫困人口占世界贫困人口的近43%,到2001年这一比例下降到不足20%。在这20年期间,中国减贫人数是世界减贫人数的108%,占东亚所有国家减贫人数的81%。”(中国发展基金会:《在发展中消除贫困》,8页)。
[2] 参见:中国发展基金会:《在发展中消除贫困》,中国发展出版社, 2007年9月。
[3] 李实 岳希明:“调查显示中国城乡收入差距世界最高”,
http://www.china.com.cn/chinese/2004/Feb/503310.htm
[4] 中国发展研究会:《中国人类发展报告2005:追求公平的人类发展》,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年10月,25页。
[5] Robert Chambers, “What is poverty? Who asks? Who answers?” In International Poverty Centre: Poverty in Focus, December 2006.
[6] 参见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农村扶贫开发》。北京2001年。
[7] 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和国家统计局农村社会经济调查司:《2006-2007年:中国农村经济形势分析与预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8] Lewis, O. (1969). On understanding poverty: Perspectives from the social sciences. New York: Basic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