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探亲,遇土生老爹。老人年届八十,人生阅历丰富,且读书颇多,又兼关心时事,熟悉政府有关三农政策,村中威望极高。多年未曾谋面,老人见我甚是高兴,老少二人把酒话桑麻,聊得很是投缘。老人讲述一生经历,无意中从一个亲历者的视角反映了建国以来的农村土地制度变迁。笔者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一、土改:终于拥有了自家的土地
“那可是个好辰光!” 说这话时老人眼中露出少见的光彩,“解放了,地主家的田地、房子,还有牲畜全部分给了穷人!那时我刚刚成亲,家里也分了十亩地,一头牛!祖祖辈辈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们那个高兴啊!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我知道,那是‘土地改革’,简称‘土改’”,这个话题很合我的兴趣,“就从土改开始,给我聊聊你这一辈子经过的事”。
“好!好!既然你愿意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就和你聊聊”,老人也颇有兴致。
“土改把地主的土地和牲畜分给大家,分得大致公平吧?”我问到。
“应该算很公平!基本都是平分的,比如,我们家和隔壁长庚家人口一样多,分得田地和牲口也就一样多,都是十亩地、一头牛。
“终于有了自家的土地了,我们两口子合计着一定要好好干,我们相信土地不会糊弄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给你多少收成!
“那几年我们两口子农时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地里一棵杂草都没有!不管种什么,我们亩产量都比别人高出一截。夜里我们轮流起来给牛喂料,牛那个膘肥体壮!我们俩很爱惜它,它也很对得起我们。
“每年我们拿出六、七亩地种粮食,打了粮食自己吃和交公粮,价格合适时也卖一些。其余三、四亩地种些经济作物,拿到集市上卖钱。我们合计着,好好干,攒些钱再买十亩地,一头牛!让日子越来越红火。”
“你很会做买卖吧?”我记起老人曾被割过“资本主义尾巴”。
“说不上很会,就是比别人多动点脑子。乡亲们都种黄瓜时,我就种西红柿!这样西红柿可以卖个好价钱,等来年大家都种西红柿了,我就种黄瓜,反正不随大流!这样,我们种的东西总能卖个好价钱!”
“很有市场意识嘛!”我恭维到。
“啥市场意识,我不懂,只是比别人多动点心思,腿脚勤快一些,多了解些情况。
“农闲时我们两口子就做豆油卖,一是赚点钱,二是可以做些豆饼喂牛,以及做肥料施到地里去。你知道地里施豆饼,地力增加的又明显又长久,比现在的化肥强多了。由于经常给地里施豆饼,我们家地力特别肥,要不产量咋能比别人家高出一大截!
“也就三、五年光景,我们家粮缸里装满了粮食!也攒了一些钱,我们又买了十亩地和一头牛,地多了,有时忙不过来,就要临时雇短工。日子是越来越红火。”
“其他人家呢?”
“差别很大,”老人说道,“就拿我们家和长庚家来说吧。土改时同样是分得十亩地、一头牛,我们年龄一样,家里人口也一样,可也就三、五年光景,两家的境况差别就很大了。
长庚两口子都不是勤快人,天天太阳晒到屁股才起床,地里杂草比庄稼还旺!打的粮食交完公粮后全家吃饱都勉强,根本没余粮可卖!两口子种点蔬菜也懒得侍候,自家吃还可以,卖钱是卖不出来的。农闲时两口子就蹲在墙根儿晒太阳,也不找点事做。
“两口子还特嘴馋,特别是长庚,三天两头卖了粮食换酒喝。大概土改后第二年吧,为了买酒,他竟然把牛卖了。
说来两口子命也不好。土改第三年吧,他们大儿子莫名其妙的得了一场重病!治那病花了好多钱呢,他们哪有钱啊?最终不得不把十亩地都卖掉了。
还不错,尽管花了一大笔钱,那孩子的病最终治好了!可是病是治好了,他们却一无所有了,成了不折不扣的新兴贫农。说来也是,土改刚刚几年呢,他们家就又没有地了,可是怨谁呢!怨只能怨老天爷捉弄人,干吗让他儿子得那么一场大病啊。不过说来老天爷挺对得起我,那几年我们全家就没有一个生病的,连头疼脑热的小病几乎都没有。
“造化弄人啊。”老人叹道。
“这其实很好理解,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的起点都不一样(平等),首先是父母留给的初始物质财富很不一样,其次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形成的个人人生观有很大差异,再次是个人的自然禀赋包括智力和身体素质有很大的差异,还有就是个人后天的努力程度也不一样,最后一点是不确定性因素的差异,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讲的运气的差异吧。长庚儿子得病这事就是一件典型的不确定性因素。
在这些决定一个人一生成就的因素中,唯一可以拉平的只有初始物质财富,就像你和长庚,土改给了你们一个平等的物质财富作为起点,但是其他因素无论如何是无法拉平的,特别是个人的自然禀赋差异始终会存在,并显著地影响着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在这个过程中,不确定性因素的作用也非常大,有时甚至会造成很大的差异。当然,在存在较完善的保险市场的条件下,不确定性可以有效地减少,但是却不可能完全消除。在个人的能力能够有效发挥并且个人的收益取决于自己的贡献的环境下,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就是这样的环境,这些因素的差异必然最终导致个人财富、成就、地位的差异。也就是说,在机会公平、程序公平的环境下,即使物质财富的起点是一样的,个体自然禀赋的差异也必然使得最终的结果存在较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即使最初的物质财富是一样的,在‘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制度下(土地私有制就是这样的制度),那些无法拉平的个体差异必然会导致大家的收入出现差异,并导致最终的物质财富有很大差异。土改后几年你和长庚生活光景的差异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
老人没有理会我的掉书袋,等我说完,又按照自己的思绪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