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对现象学框架的迷恋可以从福柯的美学倾向看出来,福柯欣赏的画家,福柯认为:委拉兹贵支是那个时代最代表性的画家,克利是这个时代最后代表性的画家。福柯在这两位画家的画中看到了一种纯表象:“《宫娥》一画表现了构成再行为的所有要素:画家、模特、画笔、画布及镜中的映像,它将绘画本身分解为构成再现的各个要素。而克利的绘画则将绘画在其各要素中组合和分解。这些要素虽然简单但也同样为绘画的知识所支撑、贯穿和占住。”(福柯:《人死了吗?》,马利红译。)
福柯在《词与物》中的“纯表象”的概念,就是一个现象学概念,是尼采的透视主义与现象学直观的一种结合,尼采的透视主义的求真,是一种生命哲学,尼采“用艺术的眼光看知识,用生命的眼光看艺术。”尼采偏向了一种崇高的生命的美学追求,福柯转换成对一种直观结构的内在关系的追求。福柯对纯表象这样的现象学具有完整的陈叙功能的知识单元的关系的客观叙述功能的结构关系的偏好。福柯的现象学的方法带有自觉的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内涵,这样福柯在方法上比尼采更自觉,尼采没有自觉的自然科学的方法论视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相比尼采有二十世纪的自然科学的视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的空间感相对尼采来说也完整精确。
这样来看福柯就可看到福柯的结构主义特色,福柯尽管极力否认自己的作为学派的结构主义,主要是福柯感到结构主义的自我封闭的静态框架,客观来看,福柯的结构框架的灵感主要不来自于法国结构主义,应该主要来自现象学和谱系学,福柯的框架主要是建立在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面上,不是自我封闭的,只是在每一个谱系的内面才有一个完整结构完整的框架。福柯的框架结构有强大的意志力,是群体意志的合力,个体受制于这个框架结构,同时个体也从这个框架结构中获得力量,这样最形象的就是一个力场,各种不同的力相互斗争、吸引、分裂、组合产生了这个流动而又有不同的完整结构形态的谱系。由于福柯更加强调了力场的优先性,压抑了主体的欲望,这样福柯的框架结构肯定带有禁欲色彩,因为主体的意志也可以改变历史,福柯对历史的理解应该说主要偏向一种完成了的历史,就是文艺复兴到古典时代再到现代这样一个阶段,福柯没有尼采那样强烈的先知情结,尼采要预言,要引领时代前进,要结束一个时代,更要开启时代,福柯对未来没有太强烈的欲望去开启,福柯主要还是揭示一个过去的时代,揭示当下的时代,这样福柯的框架结构主要还是解释史,从主体出发与从外在出发是历史的相互印证的不可分开的两个方面,同一段历史的不同角度。福柯的视点更客观公正准确,但也压抑了人的意志冲动的创造力量。这样,福柯对绘画的价值取向就偏向了绘画的结构性的分析,绘画对形式的空间布局,绘画对人的欲望、人的意志的主体的内在性揭示,对精神的内在探求,绘画品质的谱系类别这样一些角度,福柯没有给予更大关注。德勒兹在福柯没有注意的欲望方面给予更多关注,从这个角度来说,德勒兹更接近尼采的审美追求。当福柯一旦离开这个框架结构时,福柯的创造力就体现不出来,福柯最为成功的作品体现出框架结构的神奇力量,但《性经验史》的第二到四卷就远远没有第一卷的创造力,《主体解释学》也体现不出福柯的强大的意志力量,这里由于没有明显的框架结构,福柯实际上在《必须保卫社会》中也没有一个明显的框架结构,但由于是精确的现象学谱系分析,也体现出福柯惊人的敏锐和强大的创造力。福柯迷恋框架结构有时也是一个误区。《必须保卫社会》是福柯最接近尼采的《道德的谱系》的作品,完全可以与尼采媲美。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直接奠基在权力上,福柯的权力(pouvoir)与尼采的权力(Macht),均表示力,福柯在《性经验史》中对权力有这样的分析:“我认为,我们必须首先把权力理解为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它们内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之中,构成了它们的组织。它们之间永不停止的相互斗争和冲撞改变它们、增强了它们、颠覆了它们。这些力量关系相互扶持,形成锁链或系统,或者相反,形成了相互隔离的差距和矛盾。它们还具有发挥影响的策略的一般描述或制度结晶。权力可能的条件就是使得权力的运作及其无远弗届的影响易于理解的观点,它还允许把权力的机制当作理解社会领域的格式。”(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福柯的权力直接承传尼采的谱系学,尼采的权力意志的生命的力的差异的斗争。尼采的道德的谱系主要区分了尼采区分了奴隶道德、教士道德、群畜道德和主人道德、高贵者道德。尼采对欧洲的历史的谱系学梳理,尼采就将诸神的谱系进行梳理,对希腊-罗马-柏拉图-基督教,这样的一条线进行高贵与低贱的道德的谱系的梳理,对犹太-基督教的犹太性进行谱系梳理,这样分出保罗的基督教和原始的犹太教。还原原始犹太教的纯洁性,多少以斯宾诺莎为原型。尼采的主要的使命是建立一种超基督教的希腊罗马文化的复兴,耶酥基督的形象成为转换价值的决定性力量。福柯的权力的谱系学没有尼采的道德的谱系学的道德的创价的“我要”这样一个宣言与先知的教导立场,而转换为一个审美的客观的解释的静观者立场。但也可看到福柯是对历史的深刻理解才持一种静观的立场,在《必须保卫社会》中,福柯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分析为“政治是战争的继续”,在这里看到了福柯对尼采的道德的超善恶,理性建立在非理性之上的深刻体悟,福柯对历史的深深悲观,人的虚无本质。
福柯分析尼采的道德的谱系,分析尼采对起源(Ursprung)和渊源(Herkunft)的运用,二者的不同:前者是一元的先验起源论,后者是历史的实际的谱系的缘起。福柯分析,谱系学家尼采,为什么反对起源研究?福柯这样认为,人们总是在起源中收集事物的精确本质,同一性,形而上学。福柯区分来尼采的用词关于形而上学的起源(Ursprung)与道德类型的历史渊源(Herkunft)的区别。Herkunft就是根源、来源;就是属于同一族群的古老归属――在同样高贵和同样卑贱者中结成的共血脉、共传统的族群。Herkunft会牵扯到种族或社会类型。(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王简译。)《必须保卫社会》就是尼采的这些观念的运用的作品,福柯将尼采归类为日尔曼-罗马贵族的后裔,这样的贵族在有极大的破坏力,他们是热带雨林的原始动物:孤独、冒险、不安全、或然性、无怨恨、心怀宽广、高洁、凶猛、强者的残忍。尼采的确是分裂的人物。
3.
尼采的肉身概念,“信仰肉体比信仰精神更具有根本意义,因为后者乃是对肉体垂死状态的非科学观察的结果(是离开肉体的东西。等于相信梦境是真实的 ——)。”(尼采:《权力意志》[1885-1886年],凌素心译。)尼采经过思考,基督教无非是大众的柏拉图主义,思想成熟时的尼采看到了其实没有什么基督教,两千年的欧洲基督教史可以说只是一个幻觉,这样肉身Leib和肉体Körper的区别就要得到重新思考,尼采认为肉体和精神其实不能区分开来,笛卡尔的我思我在的二元论就应该精神和肉体不分的一体的整体单元,这一个有感知和欲望的功能的肉身可以成为去偶像化的现象学身体,胡塞尔曾经以现象学直观过这样一个有意识和身体两个奠基层次的身体,梅洛﹣厐蒂将胡塞尔的这样的奠基在现象学直观上的身体作为一个完整的有感知和欲望的功能的统一体的身体,一个与周围世界的交流的主体的身体。福柯在作品中只是象征性提到梅洛﹣厐蒂的身体/肉身(corps)不是肉体(chair)这样的分析,没有很在意中间有大多意义。尼采的去偶像化的肉身概念也是受法国启蒙精神影响的结果。这样来看尼采实际上已经比梅洛-庞蒂对肉身的解构更具有革命性。福柯对肉身的理解处于尼采的解神话的理解之上,福柯在历史和肉身的关系上着眼,思考历史建构肉身又遮蔽和拷打肉身。完全自由的肉身也是一个神话,只存在谱系学的肉身,伦理的肉身,问题是肉身中生长出什么样的伦理,肉身的审美的伦理类型。福柯思考:“肉体――以及所有深入肉体的东西,食物、气候、土地――是Herkunft的所在:就像肉体产生欲望。衰竭以及过失一样,我们还可以在它上面发现过去事件的烙印;这些事件同样在肉体中相互连接、间或倾轧,也会相互解散、相互争斗、相互消散,追逐着不可克服的冲突。”(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王简译。)
这里分析福柯的《临床医学的诞生》可以看到福柯对肉身的系统思考,福柯写作《临床医学的诞生》与尼采的思考直接相连。福柯分析,尼采“凭借历史学和生理学的方式”(《偶像的黄昏》“不合时宜的游荡”),实际历史把目光投向切近的东西,投向肉体、神经系统、营养和消化系统、能量;它揭示衰落。在医学和哲学之间,历史感性更接近医学。福柯这样就将目光投向了现代临床医学的诞生:“现代医学把自己的诞生时间定在十八世纪末的那几年。医学感知的苏醒,色彩和事物在第一批临床医生目光照耀下复活,医生的理性深入到令人惊异的浓密感知中,把事物的纹理、色彩、斑点、硬度和黏着度作为真相的第一幅形象展现出来。眼睛变成了澄明的保障和来源:这就是标志着从古典澄明的世界,从‘启蒙运动时代’到十九世纪的转折。”(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
福柯在这里严格结合了尼采的谱系学和现象学直观的方法,精确地透视现代临床医学的发生史,这不是医学的专业书,而是对现代医学的哲学精神的直观,也是对时代伦理精神的同构进行考察定位。福柯在这里理解肉身是从肉身的有死性开始的,现代临床医学的诞生就是随着尸体的临床解剖开始的,这构成了实证医学产生和接受的历史条件,这里形成了空间、语言和死亡连接起来的结构。临床医学在十八世纪扮演了界限的批判角色和起源的奠基角色,这是随着死亡在医学中的展开开始的。福柯将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转变为对尸体的临床解剖的现象学观察,一种奠基在死亡肉身中的医学,现代人在感觉中直观死亡到生命状态的身体现象学,尼采的谱系学就落在这样具体的身体死亡的现代性理解中来,直观死亡的肉身状态,但应该说死亡还是神秘的,福柯只是将死亡推向更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