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10:我想提一个科学家一般都不太喜欢的问题,相信达尔文是不是必然等同于无神论?
龙漫远:这个问题好,我要从一个故事开始讲。
20年前,我在研究生院快毕业了,要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我拿到考试委员会名单,上面这五位教授将决定我够不够格。我一看大吃一惊:委员会主席是那个大学里最狂热的基督教徒之一!这下我就着急了:我千里迢迢到这里念书,遇到这么一个人,而我下个星期要去证明达尔文演化论的证据,他肯定会把我枪毙掉。我就提前约见他,说:“James,you know,next week……” 这家伙何等聪明,他马上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哦,你的意思是说,我信教,所以你讲达尔文的时候我就会把你毙掉?”我说“是”。他拍着我肩膀说:“年轻人,我告诉你,我是有schedule的,从礼拜一到礼拜五,当我走到办公室的时候,你看我的墙上,我是相信达尔文的;但礼拜六和礼拜天,我信上帝。你答辩那天是礼拜四,你怕什么呢?”
就是这样,他把时间分开了。星期一到星期五讲达尔文,来考我;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他到教堂去享受他的精神信仰。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后来这种事越来越多。
今年,在达尔文诞辰200周年的日子,有一张著名的照片。英国的国教(Church of England)有一个教士手拿大束鲜花跪在达尔文的墓前说:“我对不起你。150年前,我们出于无知,也出于狂妄,用狂热的语言诽谤你,批评你。我们现在非常后悔,我们现在相信你的理论是正确的。”
反过来你要问:这是不是说明这些人放弃了宗教信仰呢?没有。十几年前在美国,当年的罗马教皇公开发表评论说:我们现在发现,达尔文当年说的都是对的,但它并不说明我们的宗教信仰就没有意义,因为人类的许多活动还有超越科学之外的意义,所以我们有存在的价值。犹太教的领道公开说:如果有一天,科学证明我们的教义(某一条)是错的,我会毫不犹豫地修改那一条;但在修改之前,我有我的精神信仰。当然,西方国家还有狂热的教徒,他们完全不给科学留下任何余地,这在美国叫原教旨主义,这个教派就非常狂热了。
再讲个事情,昨天我开会时碰见一个著名科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他告诉我,三个月以前,他被梵蒂冈的教皇邀请去讲学,因为梵蒂冈有纪念达尔文200周年的大会。西方国家这样的行为很多,他们把宗教信仰和自己的理性思维分开了。
还有一件,2005年,美国发生了一场最大的争端。宾夕法尼亚一个县教育局的几个人提出来,应该在中学教科学的课上教神创论,要把圣经上的描述放到课堂上。这件事发生以后,十几个学生的家长马上把教育局告上了法庭,说他们违背了美国宪法修正案的第一条,即美国是个政教分离的国家,任何宗教不得同政治混为一谈。因为学校属于政府,所以这是违背美国宪法的。官司一打,全美大哗,大家都在关注这件事,要看谁是谁非。我自己的研究也在里面扮演了重要角色,我的研究第一天就被学生家长引用,在法庭上告诉所有人,基因起源都是自然的过程,不是上帝造的。后来他们开始传讯我,调查我的个人档案,看我有没有造假。我惊讶的是,官司打了三个月以后,法官判决县教育局违宪,这个案子以这些极端宗教信仰者的失败而告终。
这本书的第一页就讲这个案件。后来我发现,法官本人可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做出了理性的判断,违背了自己宗教信仰的判决。
所以说,中世纪那样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在今天已经改变了。
叶盛:我想补充一点,在书最后我写的译后记中提到了我经历的一个例子。我住在纽约,房东就是一名资深牧师,曾经是一名神学教授,已经退休了,80多岁,但周围的教堂经常会请他去做布道。一开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翻译这本书的事情,因为怕起争执,我也不愿意去跟他争论这些问题。但是后来还是被他无意中发现了。有次他问我:“书译完了吗?”我说译完了。他很高兴地说:“太好了,演化论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他本人是完全不反对这个的。
我想说的是,宗教信仰还有很大的成分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一种行为上的规范,这些东西与上帝无关。第二,作为科学工作者,很严格地讲,演化论只是否定了上帝创造了所有生物这一点,并没有否定上帝的其他方面。所以不能说有了演化论就把上帝、信仰完全打倒了。
龙漫远:我在芝加哥大学工作期间,芝加哥大学在我们领域是全美排名第一的。刚才说到那个人是系主任,他在我们大学工作两年就离开了,也是第一流的演化生物学家。有一次,我有机会跟我们社区的人坐同一班车,这些人问我干吗的,我说我是哪个学校教授,他说:“哦,你们的系主任是我们教会最好的讲道者。”我很吃惊:这是全世界最好的演化生物学系的系主任! 所以这些事情不断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用多元的方式来看待这个社会。但我自己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他说,我尊重我周围的人,只要他不妨碍我的思想。这叫思想自由。
主持人:我也想多嘴一句。我知道有些人怀疑达尔文是因为这会让自己遭遇信仰危机,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没有意义。但是书里有句话说得特别好,叶盛译得也很精彩:“演化只是告诉我们自己来自哪里,而非去向何方。”
观众11:我问一个同性恋的问题:它是有生物学基础、完全由基因决定的呢,还是社会环境、文化的诱导?
龙漫远:这刚好是我实验室的一个研究领域。我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报上发表过文章,我们把果蝇的基因进行了改造,发现改造之后雄性果蝇就不再对雌性果蝇感“性”趣了,而是对雄性果蝇感性趣。吓我一跳: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可是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是说所有同性恋现象都受基因控制,我是说有好多同性恋现象是有遗传基础的。当然我搞的是果蝇,不是人;但是我知道发生在果蝇身上的机制没有理由不会在人身上发生。当时文章发表以后,我的同事还担心原教旨主义者会对我不利,劝我一定不要写这个和人有关系。
这里可以再讲一个我知道的和人有关的资料。波士顿大学有两位教授,在90年代初曾经汇集了120对同卵双生子的资料,其中有一些同性恋者。他们想知道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双胞胎之一是同性恋的话,另一个是不是有比较高的机会也是同性恋呢?如果是,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的遗传背景是相似的。调查结果是,对于男性同卵双生子,如果一个是同性恋,另一个是同性恋的几率将达到50%以上(据他们说可以达到60%)。他们又去找了一些异卵双生子来研究,发现如果有一个是同性恋的话,第二个是同性恋的几率达到30%以上。最后他们又研究了一些收养的孩子(和自家孩子的关系),发现这个比例降低到了15%,而15%刚好是美国社会声称调查到的同性恋的平均数。所以他们总结:随着遗传相似度的增高,同性恋的比例也增高,所以这跟遗传是相关的。而女性同性恋者的比例大约低出5个百分点。
但是人类的现象不能像果蝇那样通过遗传操作,确凿地来讲这个东西是由基因控制的。有人争辩说:你这个实验里的同卵双生子都是生长在同一个家庭的,受家庭环境的影响,不见得是遗传上有差异,这样就产生了很多争议。后来美国NIH有一个人,叫Dean Harmer,90年代发表了一篇文章,声称他把同性恋基因定位到了x染色体上,这引起全美大哗。可惜后来人们发现他本人是个同性恋者,所以他的话是有偏见的。但是前面双生子的资料大家是相信的。这些也使得美国在这方面越来越宽松。
再回到问问题的技巧,说这个现象是不是遗传控制,这是一个比较粗放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在多大程度上受遗传控制。所以当我们说它“受基因控制”时,并没有告诉你两者之间的联系,只是说最低限度上可能有遗传原因。问问题的时候要问清楚。
观众12:我想问克隆技术的出现对演化研究的影响。
龙漫远:这个我真不知道。有可能有影响,但只有等到他大规模出现以后才能判断,我现在比较审慎。
陈振夏:克隆是一种无性生殖技术,而我们现在之所以有这么丰富多彩的生物世界,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有性生殖的存在。如果克隆技术蔓延,大家都采用那样一种生活方式,就会影响到人基因库的多样性,有可能造成演化速率的降低。事实上现在有很多技术,包括医疗技术,使演化的速率正在慢慢降低,自然选择作用的力度也在降低。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讲,现在人类演化的速度是在不断变慢的。
观众13:刚说人的演化速率在变慢,我在想,人跟病菌的斗争会导致什么结果?因为感觉上病菌不断在出变种,变得越来越厉害。
陈振夏:从抗药性来说,演化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病菌在演化,另一方面宿主也在演化。虽然由于医学进步,人对病菌的抵抗力有所降低,但人会制造许多药物来增强自己对抗病毒的能力。虽然自然选择对人类的作用在变弱,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人会用更先进的方式来对抗自然的压力。
叶盛:病菌的演化和人的演化的确是一场斗争,我想说一个有的人可能不喜欢听的观点,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花更多的科研力量去好好研究中医。中医中药现在可能有一些误区,但是中医理论最基本的东西是去激发人体自身的潜能,让你自身的免疫力去对抗病菌病毒,而用药物去压制只能加大它们的演化压力,只能逼迫它们向抗药的方向演化。这是我一个比较个人的观点。
龙漫远:像陈振夏刚才说的,为什么两性生殖有好处呢,因为它能产生更大的变异;变异变大了以后,自然选择选择的幅度会增加。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理解的是,无性生殖的生物在自然界中也改变,也演化,而且速度并不慢。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没有最后定论,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性,还需要更多研究才能成为一般结论。叶盛刚才谈到中医的事情,假定中医能够帮助人类对抗病毒,其实也是环境对病毒施加的压力,我们还是不知道两种方法哪种更好。我觉得,中医经过几千年,毕竟是经验的产物,它是可以用科学眼光来得出结论的,不能简单说好还是不好,至少曾经给我们积累了经验。
观众14:现在的演化论更多的是研究生命为什么存在,它能否告诉我们人类接下来会演化成什么样子?一个趋势也可以。如果不能,那么研究演化论对未来的指导意义在哪儿?
龙漫远:用Jerry的话讲,演化论只能告诉我们从何而来,而不能告诉我们到哪儿去。在哲学领域,我们认为他的陈述是对的。因为不同的物种有着高度不同的命运,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地球上99%的生命都已经灭绝了。我有一个同事系统研究了化石,发现所有的物种灭绝的概率都是一样的,不因为一个物种很成功它就不灭绝。在这个意义上,没有物种可以确切地预知其未来。
我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在研究人类男性性基因过程中,我发现它演化的速度非常稳定。所以没有理由说这个过程会明天就结束,因为它过去是直线进行的。我还敢说,大约500万~800万年以后,性染色体上的基因可能绝大部分都会离开性染色体到常染色体上,那会儿我们的遗传构成就会不一样。所以演化不是完全不可预见的。
但一个物种的命运有很多随机性。这话可能有点悲观,人是一种生物,同样不能避免灭绝的过程。我们今天发展出这么高度的文明,但它和disaster紧密相连。今天的原子弹当量至少比长崎广岛原子弹当量大1000倍,如果某一天由于非理性……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意义上它不可预期。这也许取决于我们的理性。但在具体的演化研究中,某些规律可以作为一些先例。像我们学历史一样,历史会解释我们过去怎么走来,但学历史还有一个目标,就是能够防止人类过去发生的悲剧。
叶盛:虽然存在其他方式,但环境压力下的演化依然是主要的演化方式。我们有一套成熟的演化论理论之后,无法预期的是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环境变化。如果能给出具体的环境变化,还是能够大概知道物种演化的方向。问题在于我们无从知道明天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另外,既然这个理论可能不能预测人类的演化方向,那它还有什么用呢?实际上这只是它在哲学上无法回答我们将向何处去的问题,但它还有很多有现实意义的应用。比如我们和病毒的斗争。青霉素最早出现的时候是可以随便用的,但现在抗生素都是处方药,只有医生觉得你需要才可以买。这实际上是演化论的一个应用。再比如我们人类吃的很多植物和动物都是人类育种的结果,这也是演化论的一种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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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dette学过化学生物,误拿医学学位,现为小编一枚,热爱各种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