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从许多人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尽管教授之间难免也有矛盾,但从整体上说,还是融洽的。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记下了很多教授之间发生的故事。 李埏回忆他在西南联大时的生活,对联大的学风非常怀念。他说那里的门户之见、文人相轻的陋习是比较少的。这个大学,像不择细流的湖海一样,把许多的专家学者汇集在一起。一位教授,在他研究的那个学术领域内,可能是不容争辩的权威,但在那个领域之外,还有很多领域,很多权威。对那许多领域,即使是最渊博的学者,也总有许多不是他专长的,那成百上千的选修课,个人所能开出的不过数门,这就不能骄人了。
李埏说他在联大时,常常听到一些他很心服的老师谦逊地说,自己对某方面所知甚少,某个问题最好向某位教授去求教,这种态度对他有很深的教育。他还经常看到已经颇负盛名的教授,到其他教授的讲堂里,和学生们同坐在下面一同听课。比如沈有鼎先生就经常去听别的先生的课,这在联大也是一种风气。教授之间的这种风气,也影响了他们的学生。
王浩把他在西南联大度过的那段时光称为“谁也不怕谁的日子”。王浩说:“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不论年资和地位,可以说谁也不怕谁。当然因为每个人品格和常识不等,相互间会有些不快,但大体上开诚布公多于阴谋诡计,做人和做学问的风气是好的。例如在课堂上,有些学生直言指出教师的错误,而教师因此对这些学生更欣赏。有两次教师发现讲授有严重错误,遂当堂宣布:
近几个星期以来讲得都不对,以后重讲。教师与学生相处,亲如朋友,有时师生一起学习新材料。同学之间的竞争一般也光明正大,不伤感情,而且往往彼此讨论,以增进对所学知识的了解。离开昆明后,我也交过一些朋友,但总感到大多不及联大的一些老师和同学亲近。这大概和交识时的年龄有关,但我觉得当时联大有相当的人在为人、处世上兼备了中西文化的优点,彼此有一种暗合的视为当然的价值标准。”
西南联大的校风,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教授和学生对中西文化优长的完美融合,这种融合是在自觉状态下完成的。一位联大的学生回忆说,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曾说,杨振声先生讲小说必称沈从文,讲戏剧必称丁西林。这话在国文课上只证实了一半,为什么联大国文课本中没有选沈从文的小说呢?据说,当年讨论篇目时,规定过一个原则,凡是本校同仁的作品,一律不予入眩,这么一来,就连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也没有机会在国文课本中露面了。
姜亮夫回忆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生活时说:“在清华这个环境当中,你要讲不正当的话,找一个人讲肮脏话是不可能的。先生同先生、学生同先生、学生同学生,碰见了都是讲某个杂志上有某篇文章,看过了没有。如都看过两人就讨论起来,如一方没有看过,看过的就说这篇文章有什么好处,建议对方去看。”
郑敏曾在西南联大哲学系读书,她这样回忆冯友兰:“一位留有长髯的长者,穿着灰蓝色的长袍,走在昆明西南联大校舍的土径上,两侧都是一排排铁皮顶,有窗无玻璃的平房,时间约在1942年……正在这时,从垂直的另一条小径走来一位身材高高的,戴着一副墨镜,将风衣搭在肩上,穿着西裤衬衫的学者。只听那位学者问道:‘芝生(友兰)到什么境界了?’于是两位教授大笑,擦身而过,各自去上课了。”
这是郑敏笔下的冯友兰和金岳霖。郑敏说,当时“每位教授走在那狭小的昆明石板小径上,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学术思考中”。
殷海光1938年入西南联大,后又进入清华研究院。当年曾受到过金岳霖先生的赏识。他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受“五四”的影响外,就是西南联大的熏育。他在给林毓生的信中说:“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论他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
殷海光是金岳霖的弟子,余英时是钱穆的弟子,钱穆当年也曾在西南联大待过一段。殷海光、余英时后来都成为港台乃至国际有影响 的知名学者,而当下,内地(大陆)这样有影响的学术传人谁人堪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