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可谓分别代表着个人性的学术和制度性的学术两个不同的取向。傅的弟子何兹全曾经说过,“傅斯年先生有学术心,也有学术事业心”,傅自己也尝言,“蒋梦麟先生学问不如蔡孑民先生,办事却比蔡先生高明。我自己的学问比不上胡适之,但办事却比胡先生高明。”这并非夸语。甲骨文、汉晋简牍、敦煌文书、明清档案曾被称为中国20世纪史料的四大发现,而由傅斯年一手创办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是在组织殷墟发掘和明清档案的收购和整理中居功至伟。在傅主持史语所的二十三年中,曾为中国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培养过大批人才,其影响可谓深远。而陈寅恪呢?我们可以看到,在学统的传承上,由胡适而傅斯年而许倬云,由钱穆/杨联皗而余英时而王汎森,由金岳霖而殷海光而张灏/林毓生,由萧公权而汪荣祖,但是在陈寅恪这里,却成了学术孤岛。
《国际先驱导报》曾经有一篇文章谈及史学家余英时获得有 “人文诺贝尔奖”之称的“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但在美国史学界境地不无尴尬——“从学术史的发展来看,余英时的论域和方法很少能在欧美发挥‘示来者以轨辙’的作用。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余英时的研究领域基本上不出其师钱穆的范围,尽管不乏‘接着讲’的发展,但举凡清代学术思想史、知识分子史、传统文化的现代观照等都是钱穆治学最有心得之处,从钱穆和杨联皗那里继承的强烈的文化使命感、观察问题的角度和文章的叙述方式,导致余英时的学术往往不能与美国学界共鸣。至于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的‘情见乎辞’的研究,更不是外国学者能够感同身受的。”这段话同样颇能映照陈寅恪在解放后的处境。“强烈的文化使命感、观察问题的角度和文章的叙述方式”,“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的‘情见乎辞’的研究”,这种史学路数不仅在西方难以得到回应,而且在解放后的中国也难得到回应。陈寅恪在其著名的《论再生缘》的校补记后序中,曾把自己的著作比作“固非吴井之藏”的“所南心史”。“所南”,即宋末元初的富有传奇色彩的士人郑思肖,他写了一部痛诋异族的 《心史》,书稿装入铅匣,丢入苏州的一口井中,于明末被人发现。陈寅恪以“所南心史”来比喻自己的著述,正是将历史写作化为生命写作的体现,这显然是一种以安身立命为骛求的个人性的学术。这种学术精神和学术心境是无法通过制度性的方式加以推展的,而整个20世纪中国的学术,又是无情地朝着制度化的方向发展的,这也就必然注定了陈寅恪“四海无人对夕阳”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