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在中国家喻户晓,不仅是许多代人的童年记忆,还成为影视节目再创作的创意源泉。正是因为他们自身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使得可以不断被再阐释和再发掘,例如网传的这些一句话概括系列:
最精简
西游:走
红楼:哭
水浒:打
三国:战
最社会
西游:俺们天上有人。
红楼:俺们朝廷有人。
水浒:俺们江湖有人。
三国:俺们有的是人。
最自我
西游:神仙靠不住。
红楼:亲戚靠不住。
水浒:老大靠不住。
三国:盟友靠不住。
最丧
西游:出身不好,想成佛是有难度的;
红楼:出身不好,想嫁人是有难度的;
水浒:出身不好,想当官是有难度的;
三国:出身不好,想创业是有难度的。
这些解读幽默风趣乃至不乏新意,然而,正如欧丽娟教授在解读《红楼梦》时指出,一千个人固然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必须建立在理性思考和客观了解的基础上,这样的解读才不会沦为口水和尘埃。
美国的汉学家浦安迪在北大演讲时曾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认为《水浒传》等奇书是晚明士大夫文化的产物,其中某些情节的刻意改写所造成的反讽色彩,事实上透露了明朝亡国的创伤,体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新儒家底色,隐含着讲故事之外更严肃的思想抱负。
因此,他尝试用一句儒家经典概括《西游记》、《金瓶梅》、《水浒传》、《三国演义》,即不“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西游记》——“不正其心不诚其意”
我们说,《西游记》与其说是一部写“天路历程”的书,还不如说是一部写“心路历程”的书。西行途中,九九八十一难历遍的诸魔,也可以理解为并非实有其魔,不过是所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的寓言写照罢了。
《西游记》关于“心”的比喻,散见于全书各处,取经首途所遇的“六贼”,第五十八回的“六耳猕猴”,第六十二回至第六十三回的“九头驸马”都是“喻人心之头绪多也”的例子。当然更不用说,孙悟空被称为“心猿”的显而易见的意义了。这里就牵涉到一个广义上的“执心”问题。对于“执心”有碍于参禅的看法,许多评注家都曾强调过,认为它是皈依佛门的主要障碍之一,连唐僧的不合时宜的慈悲心也包括在内。无怪乎,张书绅常常引用“物欲”这个儒家概念来评注这些片段,甚至说“《西游记》当名遏欲传”。
在讨论了明心成佛路上的种种障碍物以后,我们要进而讨论取经师徒在寓意性的取经过程中,是如何对付并克服这类障碍的。
首先,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故事中西天之行的大体方向和进度。如前所述,组成小说的大多数情节都可概括为一个处处重复的模式,先是师徒们在路上优哉游哉,得意非常。因为他们刚刚闯过了先前的那道险恶的关口,可是这种平静不能保持很久,又被饥饿寒冷等困难所打破,就是在这种意义的波澜中,冒出了下一个妖怪。妖怪经过一次或数次费尽心机的偷袭,又将唐僧劫到魔窟中。
通常,孙悟空虽有火眼金睛,可以找出魔窟的所在,但并不能一下子就破除魔力。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都要靠寻找外力的援助,才能够最后降服精怪。而魔障解释的重要一环是妖魔的“现本相”,也就是所谓“心灭种种魔灭”的境界。
西天取经的完成究竟应看作是一个逐渐积累功德的过程,还是刹那间的立地成佛?这映照了禅宗的渐悟和顿悟之争的问题。其中的关键也是“修心”。从这点出发,取经在开头和结尾都遇上一模一样的障碍。这一事实推翻了西天之行的表面进程,它使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即这一虚幻进程的本身,也许就是修行成佛的最大障碍物。至少,这一想法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中的一个主题,即西行的终极目标并不在于得到道路尽头的可疑经卷,而在于漫漫长路本身。台湾学者陈敦甫独具慧眼地把“经”这个词注释为“径”,就贴切地表达了这一观点。
“正心”和“诚意”程式的最好例子,见于对“放心”这个观念的运用。“放心”的概念,在《西游记》中直截了当地被编入两个关键的情节单元之中,先是第二十七回至第三十一回,后又在第五十六回至第五十八回出现,这两个情节中都“放”了心猿。
两个事件带来的“无心”状态所造成的危机,提出了关于意识的同一理论问题,由于认错对象的慈悲心和自负的矛盾心理,出现了心绪散乱现象作者造作设计的这两个情节的原意是为了提供一个能体现理学修心概念的寓意范例,它基于孟子对真正“学问”所下的“求其放心”的定义。其次,“定心”的说法也与此有关。除了第七回里定心猿这一突出范例之外,“定心”这个术语在小说中并不常见。然而,包含“定”这个字的其他词语在正文中却屡见不鲜,其中最重要的是“定性”,用“性”替换了“心”字。我们知道,这两个字在文言文中意义紧连,在许多上下文里几乎可以调换使用。
而这种意义的连锁一旦成立,那么下列的细节,如孙悟空在第三回里得到本为大禹治水时的“定子”的如意金箍棒和第二十八回唐僧被绑在“定魂柱”上,以及小说中好几处“定风”的情节等等,就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同时,有一系列含义相同的术语在小说及其评注中表达类似的观念。它们有“宁心”“静心”“安心”“治心”“降心”“存心”和“放心”等等。《西游记》对安定心绪的重要性如此始终如一的强调,与当时晚明“心学”的主张静坐不无关系。
我在上文讨论的焦点,以修身观念作为理解《西游记》寓意的轴心。我在这里要进一步强调,理解《西游记》还有赖于对自我的概念的深入分析。根据理学的修身概念,“心”与“身”都相会在“自我”这个综合的范畴之中。这样,表面上的矛盾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传统评注家们并没有忽略“自我”的意义模式。例如,李卓吾对第七回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节评道“究竟跳不出自在圈子”。这种把修道正果与自我根基有机联系在一起的观念,实际上正是晚明文人结合当时的思潮,对《四书》“正心诚意”的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