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祸
接到高尔夫的报警电话,三元派出所便会出动警力对捡球卖球的村民实施没收、罚款甚至
拘留。
谁是第一个捡球者,已不可考。起初,对高尔夫毫无概念的村民,并没意识到那些被客人
丢弃在水塘草丛里的白色小球可以捡来换钱。一个普遍的说法是,来打球的客人“点拨”
村民,并教会了他们通过表面的“英文图案”来辨识不同品牌不同价值的高尔夫球。
小学三年级文化的滕彩荣勉强能记住四种。“最贵的是以T开头,还有打勾的,叫耐克。”
因为这四种品牌的球,能比其他的“杂牌球”多卖一到两块钱。
客人们几乎每打一场球都会有球遗失,球场内所卖的新球要数十元一个,便有客人告诉村
民,可以找回那些打丢的球,再以便宜的价格转卖给自己。
据村民回忆,从1998年开始就有村民利用在高尔夫上班或打零工的机会,在附近的林地里
找球,再转手低价卖回给打球的客人。
平常,高尔夫将“回收”的二手球除一种品牌卖15元/个,其余都以5元/个的价格成袋转
售给客人。而村民销售的二手球则要“实惠”得多。村民将捡来 的二手球仔细清洗后,多
以两三元一个的便宜价格卖给打球者,最高也不过五元。“每天顺便捡两三个,就挣包烟
钱,一个月下来能有个一两百元。”有村民回忆。
这样的活计吸引了很多村民。有的村民甚至以此为业,做起了二手球生意——专门从捡球
者手里收购二手球再集中转卖。有的村民每天等在高速公路口,提着口袋或推着小车,向
驾车前来的打球者兜售二手高尔夫球。
老实巴交的滕彩荣从2007年开始,利用在高尔夫打零工的机会捡高尔夫球。但他舍不得轻
易卖掉,而是像存钱一样,将每次捡回的球都放进家里的一个蛇皮口袋存起来,“等缺钱
的时候再卖”。没想到,积攒的高尔夫球却在后来被警方意外发现,并因此获刑。
但滕彩荣并不是三元村第一个捡高尔夫球的村民,也不是第一个因为捡球被警方刑拘的村
民。
据了解,从村民捡球伊始,高尔夫就采取了各种措施进行管制。刑拘村民,就发生在高尔
夫的各种管制措施均告失败之后。
约在2001年后,高尔夫开始求助三元派出所。曾任三元派出所所长的刘诚回忆:“这些球
都是在高尔夫里捡的,高尔夫认为是它的财产,村民到底是偷是 捡,说不清楚,但总之没
经过人家同意。另一方面村民在高速路上卖球,车一过收费站就一堆人围上去,也影响高
尔夫的企业经营和企业形象。”他认为,作为基层 派出所,他们对这一贵州省的重要招商
引资项目,“该维护的还得维护”。
因此接到高尔夫的报警电话,三元派出所便会出动警力对捡球卖球的村民实施没收、罚款
甚至拘留。
景大山是村里第一个因捡球被拘留的村民。2003年,他在收费站门口摆卖捡来的高尔夫球
被警方拘留15天。他拒绝在警方将他“捡球”写成“偷球”的讯问笔录上签字,并质疑道
:“我的土地被高尔夫征拨,政府又没给我安置,我不偷不抢,捡个球犯什么法了?”
除了景大山,三元村还有多位村民因为捡球卖球被警方抓过。
但多年来,警方的介入,也没能使村民停止这项经营活动,村民们采取了你来我走的“游
击”对策。2008年,滕彩荣被抓前,景大山甚至在工商局申领了经营“二手高尔夫球”的
营业执照,成为了村里第一个有正规营业资质的“高尔夫球个体户”。
别墅
打赢官司的村民无奈地发现,虽然阻止了高尔夫在他们的林地上开发别墅,但奈何不了高
尔夫在球场的其他区域建起别墅、获取暴利。
事实上,表面运作成功的贵阳高尔夫度假中心尽管有800多名会员,但和全国大多数高尔夫
球场一样,其球场运营一直处于亏损状态。高昂的消费价格只有极少数消费人群能承受,
中国高尔夫协会秘书长崔志强曾透露,“全国真正能靠球场经营赚钱的不超过10家”。
贵阳高尔夫度假中心扭亏为赢的做法,和全国众多高尔夫球场的投资者一样,是借助高尔
夫进行高端房地产开发。
2002年,村民发现贵阳高尔夫度假中心开始砍伐球场内的林地,修建豪华别墅。2005年,
当高尔夫的挖掘机试图推倒球场内两片曾归属三元村的集体林地时,冲突终于爆发。
村民在投诉此事时发现,当地政府已在此前瞒着村民,将林地以荒山的名义无偿划拨给了
高尔夫度假中心。村民还发现,在当初整个土地征拨过程中,修文县 政府并未取得任何审
批手续,因违法用地遭到了国土部的巨额罚款。联想当初低廉的征地补偿,获知真相的村
民不能接受高尔夫改变土地使用性质、修建别墅的做 法。于是群体阻止施工并四处上访,
结果遭遇了当地政府的警力压制。
此后,村民选择了法律途径维权。贵阳市中院支持了村民的主张,撤销了修文县政府的无
效林权证。这个结果让曾参与抓捕“闹事村民”的派出所长刘诚也懵了。事后,他还因抓
捕村民被村民们告上了法庭。
林权官司的胜利,客观上在高尔夫形成了一个奇特现象:占地1400多亩的贵阳高尔夫球场
内,却有两片林地的产权至今属于三元村村民。村民们也以“看林”为借口,进入高尔夫
捡球。
滕彩荣的部分高尔夫球也是以“看林”为由进入高尔夫捡的。被公诉后,他用来申辩自己
不是盗窃的理由之一是,球并非在高尔夫的土地上拾得,而是在属于三元村一组的集体林
地里捡到。
然而,打赢官司的村民无奈地发现,虽然阻止了高尔夫在他们的林地上开发别墅,但奈何
不了高尔夫在球场的其他区域建起别墅区。据记者了解,2002年 至今,贵阳高尔夫度假中
心共开发了三期高尔夫别墅项目,已建了一百多套别墅;在全国房地产市场不断追涨的浪
潮下,其售价从最初的逾6000元/平米,一路 飙升至目前的逾10000元/平米。这些有独立产权的别墅,数百万元一套,极为抢手。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众多三元村村民仍住在10年前的旧房里。2003年,一直和父母
挤住在一起的滕彩荣、杨景兰夫妇决定盖房。他们用了两年时 间,外出打工攒下4万元,
才盖起了三间平房。但因为其房屋位于高尔夫二期工程开发的征地范围内,滕彩荣至今无
法为自己的新家办到合法的产权证。
这个新家与高尔夫度假中心只有一墙之隔,站在房顶上就能远眺高尔夫球场内宽阔的草坪
、用水库改造的内湖,以及临湖而建的幢幢豪华别墅。这里曾是村民们的土地。
失衡
一位村民认为,因报复高尔夫被判刑的吴永超,只不过是“维权不当”,“法律只保护富
人,不保护穷人”。
2005年刘诚调任三元派出所所长,任职的4年间,三元村的社会治安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在他看来,悬殊的贫富反差,以及现实利益的严重失衡,在三元村村民心里形成了强烈
的心理落差。一些村民遂以犯罪的极端方式来“寻求释放和平衡”。
2008年,警方破获了针对高尔夫的系列盗窃案,“三元村就抓了20多个村民”。
据警方掌握的案情,从2006年开始,三元村一些村民就伙同个别在高尔夫内工作的村民,
对高尔夫内在建的别墅项目进行了多次盗窃,“钢筋、水泥、门窗什么都拿”。
盗窃甚至是公然的,参与别墅修建的村民也故意在施工时偷工减料。“当时村民有句戏称
,‘外国有个加拿大,三元有个大家拿’。”刘诚说。
而整个盗窃案件得以侦破,则是因为高尔夫里的一把火。
2008年1月12日晚,高尔夫的存包室突然着火。室内被焚烧掉的一些球杆、球包、手套、球
帽等计算下来,损失竟高逾40万元。
修文县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发现这是村民针对高尔夫的连环报复案:
曾在高尔夫工作的村民吴永超因故被辞退,村民宋林峰因为捡球被高尔夫保安殴打。他们
与另外两名实施盗窃未果的村民一起,破坏了高尔夫的草坪泄愤。事件导致当值保安、三
元村村民杜国荣被开除。认为处理不公的杜国荣愤而纵火,焚烧了高尔夫的存包室。
最终,杜国荣因纵火罪被判12年,吴永超因故意毁坏财物罪被判两年,其他20多名实施过
盗窃、销赃行为的村民也被判10年不等的徒刑。
吴永超被拘捕后,妻子就提出离婚并离家出走。当判决下达后,在看守所里已待了一年多
的吴永超一病不起。看守所让家人将其取保,送往医院才发现,他已是骨癌晚期。一个月
后,44岁的吴永超病逝。
如今在吴永超家里,只剩下79岁的吴明先和12岁的孙子吴世杰相依为命。为了照顾孙子,
年近八旬的吴明先至今仍在打零工。
这样的家庭悲剧,在三元村并不鲜见。一位村民对记者说,在他看来,吴永超只不过是“
维权不当”,“法律只保护富人,不保护穷人”。
论罪
滕彩荣害怕看到任何白色的高尔夫球。有一次,12岁的儿子在路边捡到一个废弃的高尔夫
球带回家,被他一把抢过丢进了火炉。
滕彩荣案,在村民眼里,则成为了这一看法的又一例证。
尽管,当时参与办案的三元派出所长刘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拘捕滕彩荣,“就是
很单纯的认为是个刑事行为,因为价值大了”。
警方在滕彩荣家里发现了他存放的699个高尔夫球。刘诚第一个反应,就是拿去做价格鉴定
。699个高尔夫球鉴定出来的价格是7982元。加上滕彩荣向警方交待的已经卖出的高尔夫球
,滕彩荣的“涉案金额”达到了15513元。
依据刑法,若滕的盗窃罪成立,可被判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滕彩荣妻子杨景兰提出质疑:“全村每个人都捡过球,为什么偏偏抓他?”刘诚解释,“
就是一个量的积累”,“到了立案标准”。
此后,刘诚劝说杨景兰替丈夫向高尔夫主动退赔了9000多元已卖掉的高尔夫球损失,“自
愿认罪”,争取缓刑。
在警方给滕彩荣做的讯问笔录中,“捡球”被写成了“偷球”,进入高尔夫的方式也变成
了“偷偷翻越护栏和铁丝网”。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的滕彩荣几乎不识字,在开庭时听见
检方念笔录,才大呼冤枉,“笔录写的和我说的不一致”。
结果,“自愿认罪”的滕彩荣被修文县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滕彩荣还没有走出看守所,修文县检察院就对一审判决提起了抗诉。修文县检察院认为,
“滕彩荣盗窃的时间跨度长,且多次盗窃,主观恶性深,社会危害极 大”,在修文县“两
抢一盗”案件呈反弹趋势和高发态势的情况下,“应当坚持‘严打’方针,保持高压态势
”,认为修文县法院的判决“显属量刑畸轻”。
案件随后被贵州市中院以“认定事实不清”发回重审。杨景兰聘请了曾为村民打赢林权官
司的北京律师杨大飞为丈夫辩护。
2009年12月20日,修文县法院采纳了杨大飞的辩护意见:“滕彩荣所捡高尔夫球的权属应
属打球者,为打球者遗弃,而非高尔夫所有。”法院改判滕彩荣无罪,另两名涉案村民龚
连平、段友贵也被宣告无罪。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修文县检察院再次提起抗诉,仍要求法院作有罪判决。
对于法院的“无罪判决”,高尔夫的工作人员难以接受:“如果谁都可以进来捡球,我们
就不要开了。”
目前,该案已在贵阳市中院二审,仍未宣判。取保回家的滕彩荣等人仍在忐忑不安中等待
结果,但身体与精神都已留下严重的创伤。
龚连平被关押后,两耳出现了听力障碍,八十岁的父亲气急而死。
滕彩荣从看守所出来后视力下降,还得了肌无力,无法干重体力活。现在,他害怕看到任
何白色的高尔夫球。有一次,12岁的儿子在路边捡到一个废弃的高尔夫球带回家,被他一
把抢过丢进了火炉,“我因为碰了这个坐了牢,打你还敢去碰?”他教训儿子。
一位贵州省的政法界高官评介此案时认为,在高尔夫项目上,政府开始说是旅游项目,可
以带动村民发展,结果却圈起来搞房地产,变成了富人俱乐部。失地 农民并没能真正分享
到土地增值的成果,“这种对原住民,对原来土地所有者造成的利益损害和心理伤害,政
府相关部门重视得还不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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