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与利害
       竺可桢(1935)
        三年前国联派了几位教育专家到中国来考察,考察的结果,他们出了一本报告书,在这本报告书里面,有几句话很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说:“中国普通一般人以为欧美社会的文明统是科学造成的,所以中国只要有了科学,就可一跻而达於欧美的文明了,但实际只有欧美的社会才能造成今日的科学”这几句话,我觉得很重要.在四十年前曾国藩,李鸿章辈讲求新法,要造船制炮,以为这就可以与西洋文明争抗,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见解是很错误的.近三十年来,一般人提倡科学救国,以为有物质科学,就有百废俱兴可以救国了,其实这亦正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样的错误;因为科学是等於一朵花,这朵从欧美移来种植必先具备有相当的条件,譬如温度、土禳等等都要合於这种花的气质才能够生长.故要以西洋科学,移来中国,就要先问中国是否有培养这种移来的科学的空气.培养科学的空气是什么?就是「科学精神」.科学精神是什么?科学精神就是「只问是非不计利害」.这就是说,只求真理,不管个人的利害,有了这种科学的精神。然後才能够有科学的存在.
  我们试看西洋科学发达的历史就可知科学精神的重要.西洋科学的发达,不过是近三百年来的事.十六世纪的时候,还是教皇神权的时代,那时一般人相信地球在宇宙之中,太阳绕地而行,但是後来天文学,日渐发达,波兰的Copernicus,丹麦的 Tycho Brahe 从实地观察,断定地球并非在宇宙之中,且系绕太阳而行.这种论调,在中”世纪的教育看起来是大逆不道的,因此意大利的Bruno就焚死於十字架上,著名科学家Galileo因之下狱.但当时研究天文的学者,并不因教会的淫威而畏缩。Tycho Brahe的子弟Kepler费了二十年的功夫,将他老师毕生所观测的太阳系与各行星、月亮位置的观察尽心研究。结果是将地球太阳的疑问解答了.Kepler的一生,本来很有机会致富的,但是他一生潦倒,一直穷到死,死在偏僻的地方,而他发现的各行星运动三条重要定律,还没有人赏鉴.可是他生前坚决的说,我可以等一百年二百年,将来一定有人赏鉴的.後来不到数十年,英国牛顿就从他的三条行星运动的规则发明了万有引力,造成近代科学的基础.吾们饮水思源,不能不归功於上述几人.像他们这样杀身成仁,安贫乐道,正是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样。这种就是科学的精神.到了十九世纪,欧洲思想界,又起了一重变化,那时许多科学家如 Lyell, Larmack,Darwin等所受到威吓利诱,不亚於十七世纪的先进.但是各科学家,能不断的努力,求取真理,才有今欧美灿烂的科学.所以要发达科学原要先看有无培养科学的空气,科学空气就是「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知道了欧洲科学发达的历史,再看我国的情形。
  中国思想从来最占有势力的是诗人与文豪,但诗人文豪往往不顾事实而顾自己的便利的,譬如唐诗里有「二月黄莺飞上林」之句,在长安二月间决无黄莺.可见他们讲人是不顾事实,到现在诗人习惯,仍然如此,去年有位诗人,二月间在杭州探梅遇雪,同来便做一首诗.说如何在梅花盛开积雪之下,看见黄鹤来去.
  我们要知道「真」,「善」,「美」三者,是无论那一种大杰作,必须兼顾的条件,单讲「美」而置「真」於不顾,无论如何必不能称为杰构.中国古代最有科学性的还是史学,因为中国的太史,一向是主张秉笔直书,所以春秋时代崔子弑齐君,齐国太史就直书不讳,结果连着被杀者三,各国太史统要跑到齐国去写崔抒弑其君,崔子没办法只好承认。这种精神缺与科学精神相同,即後世史学家如司马迁司马温公都是良好的史学家。所以中国别的科学不行,历史学还有相当的供献。如Gibbons「罗马之衰亡」一书,即脱胎於「资治通鉴」。可惜中国文豪诗人的影响太大,历史家秉笔直书的这种精神,影响是极少的,所以一般人每逢到「是非」与「利害」相冲突的时候,就是「利害」之心盛於「是非」之心。譬如说到调查,调查是许多科学的初步,但是许多调查的数目字,却很不可靠,大多是随意造的。就是我个人研究气象,各省对於气象中有若干记录,亦不甚的确的。往往贪於个人的便利,不顾事实如何,这种习惯一日不改,中国的科学就一日无望。科学如此政治亦然,若不以是非之心,而以好恶之心来治国家,也不行的。中国人最爱讲情面,情面就是与科学精神相反的。所以一讲情面,就什么事情最後非失败不可。故利害与是非的辨别,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