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拎清的是哈维尔不属于任何一种特殊利益的集团,连知识分子精英团
体都不是。他的名为《知识分子的责任》那篇文章是1995年的一次演说词,其中也只是
谈到知识分子是一些"有远见的人"。在1989年"天鹅绒革命"以前的文章中,他很少用"知
识分子"(intellectual)这个词,他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
和由这个身份而产生的什么什么。看起来他对这个身份满不在乎。他不以此自居。当然
不止是哈维尔,和他一起做事情的朋友们也都持这种态度。克里玛在《布拉格精神》一
文中谈到这个城市所具有的悖谬时说:她为自己拥有中欧最古老的大学和相当有数量的
文化名人而骄傲,而同时很少有地方像这里的人们这样轻视学问的,在别处她直接将此
表达为"厌恶精英"。这完全不难理解:如果这个城市的某些街道在一个世纪内就被改了
好几次名称,她再三处于被践踏的悲惨状态之中,她所蒙受的耻辱也是生活在
这个城市的所有人蒙受的,她所遭受伤害也是任何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所遭受的,那么
,个人本领再大、学问再深,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夸耀的,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得他能
够高居于他的其他民族同胞之上。怎么可能全民族是蒙羞的而他个人是光荣的?全民族
是灾难深重的而唯独他像一颗闪亮的明星一样高挂在天上?那些落在他邻居头上的不幸
难道不同样落在他的头上?那些打在老百姓屁股上的板子难道不碰到他的臀部?子弹或
坦克不打穿他的头脑和压碎他的身体?程映虹文章《自由的不能承受之轻》{20}中提到
的那部年轻的电影学院学生拍摄的短片中的情况所言正是:一对夫妇正在OX,忽然来
了一个陌生人,赶也赶不走,于是敲开邻居的门求救,发现所有的人家都来了这样讨厌
的、赶不走的陌生人。这部"影射 "苏军入侵的影片当时遭到禁演,这是自然的。人们感
到伤害自己的东西也正在伤害他的邻居,同样,伤害他的邻居的东西也正在伤害着他本
人,于其中无人能够幸免。在这样的社会中,何来这个"著名"、那个"知名"地迎来送往
!何来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阶层的特殊风貌及其使命!当然,这并不是否认有人在自己
的专业领域中的确做出了杰出的成就,更不否认专业领域中工作的重要性,这里仅仅是
说,这样的"积分"并不带到这个人在公共事务的活动中去,他在那里所从事的工作和身
份仅仅同所有人一样,对剧作家哈维尔来说是重要的或难以忍受的,对一个看大门的普
通人同样地重要或难以忍受。顺便地说,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在自己的专业上越踏实、
越沉得住气的人,在进入公共事务活动时,也越踏实和沉得住气。因为他在自己专业领
域的活动中,在面对和处理专业工作的全部细节时,建立起了基本的工作伦理和做人的
伦理。有评论家说,即使哈维尔没有做后来的那些事,作为一个剧作家他也仍然完全成
立和享誉世界。而当哈维尔跳出自己剧作家的专业范围来谈问题和做事情时,他便把自
己放回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中去,取的是和所有其他人、包括各行各业的人都能普遍分
享的立场。哈维尔本人在文章中也爱用那位年轻捷克人电影镜头中所取的一个小词:"邻
居"(neighbours),这指的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活生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