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说艺术,也说人格的理由…… ——断断续续的关于人与艺术的文字
我要说的是:叔本华的意义在于使哲学归于现实生活;而我的企图在于——就是有一万个人与我对抗,我也要坚持让文学归于人格。是高贵的人格。为此,我愿肝脑涂地,把“错误”推向极致。
——久辛引言
我自信:
远离艺术的地方,
是真正的艺术之境。
所以,一个人,他要追求艺术,就要不断地寻找荒凉的无人之境,建筑外在的和内在的荒寂无人之境。建筑是从忘我开始的。
你要寻找什么?
有一种叫“献身”的精神召唤过你吗?你的心莫名其妙地奔跑过么?想没想过奔跑时会遗失一些珍贵的东西?想没想过你遗失的东西被人捡去不仅不可能构成理解,而且可能构成更大的伤害?你可能从未有过这种准备,但是,有人会拿着你遗失的珍贵的东西,像发现了反动标语,不仅不还给你,而且去告密,并且带着一群人来抄你心灵的“家”,质问你,要你讲清楚。你当然无法讲清楚你为什么出生、为什么不能成眠、为什么就突然来了灵感,于是便决定到外面走一走,他问你栽的那些花是不是曾经发过情?你是不是干过**她们的事情和**过自己灵魂的事情。
……那些目光像公式、定理、原则,盯死了你。你受不了那目光但你得忍受。忍受使你变得一触即发,但是你得忍受。想不管他们,英勇地走吗?有人步步紧跟,而且常常就拦住你,不让你走。你不得不耐着性子告诉他们:
生活,不是由人预先设计好图纸,然后按照图上的行走路线走过来的,而是被一种东西诱惑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一张图。图幅只铺在心里,别人只能看到某一步迈起落下时的情景,却看不到那张铺在心里的图。所以有人小聪明地跳出来说,那一步是错的!哪一步是错的呢?没有哪一步是错的。因为哪一步都不能少,错的那一步也不能少。少了,就残缺了。你的生命就不壮丽,便无险峻可言,便无胜利可言。
在人生的战场上,失败与胜利,都是一个过程。活过来,并且到死也没有气馁,就人而言,就已经很不简单了。一次又一次失败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人的伟大。一只茶杯落地,粉碎了,就不是茶杯了;而人不然,人落难了,爬起来接着干,人就比茶杯坚强。人毕竟是人啊。做一个人,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咱们先别说做一个优秀的人,人能爬起来再干,说明人是不怕打击、是不怕挫折的。人是这自然天体中非常伟大的物质,他具有其他物质所不具有的坚韧,人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坚韧。
因此,要作人类中杰出的艺术家,就要比常人更为坚韧,要有十倍、百倍的坚韧。忍受一切,并且默不作声;承受一切,并且毫无怨言。所谓“大象无形”“大智若愚”,说的就是“多吃馍馍身体好,少说闲话没烦恼”的意思。对付纠缠要用沉默,对付寂寞要用内省。所有的遭遇都是人生的境界,所有的境界都是灵魂之光的辐射。不用表白,表白是魅力的丧失,灵气的泄露。文章不可无魅力,不可没灵气,但可以没有规定的程式。水一样的自由,是山一样的规矩。
作品涂满痛苦的字样,描绘净是孤独的影子,写一些丧失了人的原欲的文字,然后逼着人承认“这是佳作”?
我不知道这样搞行不行,我觉得男人要搞就搞女人,女人要搞就搞男人,阴阳六行,箭箭中的,不能绕来绕去。用一些烂石头来搪塞艺术世界。就像喝着假茅台却不住劲儿地说“茅台酒就是茅台酒啊。”其实这个“啊”感叹的太无知了,简直连扫马路老头儿的咳嗽都不如,却装的很有道理。
昆仑山就是昆仑山,不用壮大气;小土丘就是小土丘,壮个大气也不顶用。放了个屁,臭了一会儿,过后就连臭味儿也没有了,这多悲哀?吃的山珍海味,放的屁就有山珍海味儿酿出的味道,排泄出来猪吃了都上膘;吃的萝卜白菜,放的屁也就是萝卜白菜的味儿,排泄出来猪都不吃。所以多读点好书,多认识几个好人,少与老鼠打交道,这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
狗就是狗,闻味儿就上,那是本性,所以做一条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就是人,能干的事就干,不能干的事就不干,活着快活或痛苦都挡不住死。所以在活着的时候,特别是在危难的时候,应当记住一句话“早晚都得死”。死是人最终都逃不脱的结局。还有什么事值得胆战心惊的呢?最可怕的是——把人逼得想死,人想死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有些惊天动地的事,包括一些不朽的名作,就是逼出来的。
所以,别玩儿虚的,别说假话,别写头痛脑热、消暑去疼之类的空洞文章。想的啥就是啥,杰出或者平庸,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用心走过来的,还是用血写过来的,或者是让人家揪着耳朵提过来的?我决不相信骑在别人脖子上、让人驮过来的艺术家,是艺术家。艺术家是用忍受屈辱、承受打击的心和非凡的坚韧,从山下用膝盖骨拄着不死不灭的灵魂,爬上山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血。
在全军西南诗会结束时,另一位诗人对我说:“我不相信谁能把你王久辛给整死!”我没有感到被整的恐惧,我只是学着毛泽东主席的诗中所提醒的那样“冷眼向洋看世界。”我非常欣赏这句诗,我觉得毛泽东之所以是毛泽东,就是他始终这样“冷眼”,所以他才是他独立的他,伟人的他,凡人的他。他是他自己的人格支撑起来的灵魂,不是别人拽着耳朵提过来的。他在天安门城楼上,先看见流泪的红卫兵,而后才挥手致歉。我知道他为什么摘下了帽子,并且挥着帽子,他觉得“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这四个伟大太沉重了,因此他摘下了帽子——他轻松了。所以,当他发现危机的时候,他才身捷灵敏地渡了过来。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花期到了的时候,落英缤纷的时候也快要到了。毛泽东深知此理,所以他在最得意的时候,就摘下了帽子,并且挥手、挥他的帽子。伟大的谦虚,是常胜的神谕。
当尼克松总统渡过了他的六次危机之后,他终于败给了聪明过分的脑袋——那水门所形成的钳口是他没有料到的。诗人,永远不可能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却希望明天发生一些可口可乐的事情,所以他永远是孩子。
孩子们!当屠刀放在脖子上的时候,你是否相信诗还会生长?所以真正的诗人都不怕死,都有许多难驯的性子和改不掉的“缺点”。当一位理论家犯了错误,我认为不可饶恕;当一位诗人心血来潮犯了错误,我就不想指责。我说:“老天爷,那不是拜伦的错误,你没看见那位少妇一样的花,太美了吗?”
对诗人,永远应该宽恕,无论是开明的李世民,还是暴君的始皇帝,都深知此理。
但是,伪诗人败坏了诗人的圣名,怎么办?他犯错误的时候自称是诗人,他得志的时候又很像个官样。比如,给宦官写颂诗,为淫妇作广告,替虚假的繁荣添光加彩,等等,应当承认他很辛苦,很累。你要说他写的是诗,那就惹得我犯糊涂了,一种没有痛苦的痛苦,像骑在人脖子上尿尿,还要向人要浇灌或沐浴的钱,这也是生活中常见的“逻辑”啊!最恶毒的是昨天的乞丐今天的主子,那报复来自不可遏制的本能,中山狼唱歌,狐狸学猫叫,老鼠睁着警觉而又能察颜观色的贼眉豆眼儿……你说他游戏人生,我说他还没有资格。却装成了审判官,作指点江山的潇洒或大气磅礴的英雄模样。
“阿门,谁是这世界的主人?”
我想,这世界才是这世界的主人。人和草叶上的虫子一样,都是这世界容留的生灵。
不久前,来了一位几年前和我一起在戈壁“为国尽忠”的战友。我取出酒,我们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他说他怕见我,怕我骂他讨了老婆就离开戈壁,说我不会原谅他,可他还是压不住对戈壁的思念,跑来找我了。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不安,其实在我的梦里,很少有戈壁,更多的是一些希望实现而又很难实现的事情。比如,讨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领一回诺贝尔文学奖,写一篇当惊世界的长篇小说,作一首很现代派又很古典的老夫子小夫子嬉皮士革命家都称赞的好诗,等等。但过去,却是不敢这么公开宣称的,比如我现在读《舞剧论文集》,爱看舞蹈节目,是因为我现在正与一位舞蹈演员相爱,爱人所以爱舞蹈,舞蹈构成了爱情的媒介,但并不是爱的本身;再比如我爱美术,是因为我的弟弟小乐他爱画画,今天画油画,明天画国画,后天又搞木刻,我总觉得他那么搞不行,所以就找来《凡·高传》《毕加索传》等书籍看,而且订了美术杂志,留心报刊上各种美术方面的信息,有时帮他抄几段,寄几本书,对美术的了解,像对乌贼鱼、海参等食物的了解,完全是一种自然的了解与认识,是我整个生命过程中的一支非常小的片断。我当年热爱戈壁,写了不少自认为表达了戈壁军人心灵的诗,发表后换回了不少赞美的话,全是戈壁军人读后说的,我很得意,因为大家把我想象成戈壁王子,认为我是他们的知音,甚至断言我不能离开戈壁,说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戈壁了。我原来也这么固执地认为,当我听到有人说我的诗写得不行的时候,我的脸红并且扯着嗓子与人争论。后来,我到了都市,并且开始接受生活的另一种氛围的冲击与影响,便忽然发现那种戈壁的生活和我所写的戈壁,太单纯了,单纯得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倒像是替戈壁军人写了状子、打了官司,胜了,接受了一些感激的银子,根本没有击中生活的本质与艺术的内核。这使我想到了我爱好舞蹈的经过,细想想不过是爱人的另一种体现,就像我爱好美术,也完全是爱我的弟弟小乐,这是一种缘于亲骨肉而生发的一种不自觉但很下意识的努力罢了。当我的战友见了我一个劲儿地说怕见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差异是非常巨大的,由于我偏激,所以不能理解一些很爱我的老师战友,而一些好战友好老师,由于各种原因,也不能理解我。原因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貌似很真的“假象”,这“假象”很能“唬”人,所以,人与人的误解是经常发生的。只有一种情况不被人误解——死。
所以,人要活着就什么都不能怕,他敢砸你说明他不怕你,你如果敢起来砸他,他就会重新认识自己,并且重新认识你。因此,要活下去就什么都不能怕,还有误解,更是不能怕的,怕误解的人都短命。海明威自杀,马雅科夫斯基自杀,恐怕不是怕苦怕难,而是怕误解。一个人活一生很难不被人误解,当他需要用死来肯定自己的时候,真正的诗人都会选择死。
“饶恕他们吧,上帝!”
我当兵的时候报上天天在喊要打仗,我父亲那位老军人的脾气又上来了,对我说:“去当兵就别想活着回来。”我对父亲说:“爸!你看着吧。”其实,那时候我就想到了要用死来肯定自己的勇敢,但我没有说我不怕死,我想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和我的战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告诉他,我现在变化很大,晚上没事就喝酒,他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聪明。你这几年事业上有了长进,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了。”我听了诧异得很,觉得剥掉衣服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的精子已经进入子宫和一个卵子拥抱结合劳作出了一个女儿,而我是什么呢?我的精子还没有真正地证明我的性别,我得到的多还是你得到的多呢?这世界!标准非人化,艺术没真假,得志的小编辑,落难的瘦书生,眼睁睁明晃晃的真理被**,闭着眼随便抓一个——就是走红的新星,仿佛只要有肉包子,往地上一丢,什么艺术啊诗歌啊小说啊,狗都能干。
送走了我的战友后便呆坐如痴,我想不透的时候就在宿舍里转圈子,我觉得那圈子就是人生的旅程,就是艺术的整个世界。我们不一定哪一天会转出一句话,说出来会把自己吓坏。没想过杀人的人不会是真人,想过杀人的人不一定不爱人。关于杀人我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种现象的可贵之处,我猛然醒悟,杀人的人也许都是一些珍惜自己、甚至也珍惜别人的人,比如情杀,就百分之百地与真爱有关系。所以被人杀有时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是一种爱的获得、爱的毁灭、爱的永恒。所有没有结尾的故事——都是因为爱不能圆满而令人遗憾,而采用杀人的方式来寻找结局的人,是用行动表达的爱的真正极致。我认为艺术之所以是一种极致的创造,就是这种杀人的冲动造就的。不想杀人的人,没想过杀人的人,不可能具有非凡的创造力。歌德想过杀人,所以他有《少年维特的烦恼》;但丁想过杀人,所以他有《神曲》;拜伦也想过杀人,所以他有《唐璜》,普希金就不用说了,现在正走红的诗人的杀人欲就更不用提了,他们从古至今循着这条——将杀人的冲动转化为写作的冲动,这样一个万古永存的定律,一个个从历史中走来,又一个个向历史走去,带着永难平静的痛苦的灵魂,走进亿万人心。他们死了,但作品里弥漫着的永难平复的沟壑,却在向后人暗示着、揭示着……
人生有许多奇异的经历。所有幸运撞上的人都是不幸又万幸的人,人因经历而变得豁达,豁达使人类有了辽远的思虑境界。
“活到份儿了吗?”
我常常自己这样问自己。
我感到当我自己问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还差一步,这一步是自觉状态中活过来的一段,这一段是作品最随心所欲最美妙绝伦的一部分,是一种极致阶段,渡过了,并且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应的时候,也才有可能“够份儿”。
有一次,我不小心被一位少女爱上了(下次再说被少女甩掉的事),这种机会在人生当中总会有那么几次,我当时还并不知道被爱是一种痛苦,不知道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孩子气。所有的尝试都有一种快乐,哪怕这尝试将会构成今后赶不走的烦恼,就像我们在追求新意的过程中,误入歧途,但自己并不知道。所以盲目,所以悔恨,所以心灵的负荷很沉很沉,所以叹息似乎也变得勇猛无畏、魅力无穷……这位姑娘在爱我之前,原就与另一位很骑士的小伙子相爱着,我好像知道也好像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也许那时需要用少女的追求来证明自己的吸引力,如果不知道,我也许非常想看一看一个少女是怎样爱一个男人的。
这是一念之差的事,像一闪即逝的意象,人很难凭着理智裁决与抉择,这种割舍近乎于对自己认定的艺术境界的否定,否定自己。实际上就是否定自己前一个阶段的追求,这种否定是对自己爱情模式的否定,她很果断地否定了,但是生活的逻辑永远不按某个人的感情的走向发展,这又像我们在创作中,有些明亮的景物我们在绘画时不由自主地抹灰,有些曲调我们不能不将其处理得杂乱,有些句子我们不能不删掉。我将她删掉了,所以我知道了:有的东西你砸碎它,它也不会有什么回声,而有的东西你碰它一下,它就会流血,就会地震。我突然弄清楚了什么是真正的灵感。所谓灵感,不过是一个一碰就会流血、就会狂笑、就会地震、就会山崩地裂的感觉的入侵。
当古德里安的军团冲进苏联境内的消息报告给斯大林元帅的那一刹那,斯大林的灵感突然蹦了出来,因为我记得我听到斯大林元帅说了一句“希特勒一定是疯了”。其实,那一刹那希特勒根本就没有疯,倒是斯大林的内心翻起了比疯了更为狂烈的风暴。
一种严酷的事实的接受需要一个过程,像一部作品的写作也需要一个过程。接受的,是因为他还有路可走;不肯接受的,是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但是,我因而欠了一笔账,我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不能偿还那位少女圣洁的感情。这世界上金钱的账可以欠,欠了可以当牛做马地还,但是,不能欠感情账,这是无法偿还的。所以,我现在一听见“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的歌儿,就发怵。人是胆怯的动物,在感情上,人往往怕担风险,加上一些贞洁之类很传统的观念,一个人的力量是非常非常有限的,这很像我们的努力,一辈子可能也写不出一首好诗,却还在那儿装样子;一辈子也可能找不到满意的爱人,却还在那上下求索不甘寂寞。我不知道人会在奔跑的时候流多少汗、摔多少跤、磕破哪一个部位。但我在奔跑中喘息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骨头的不够坚硬,耐力的不够长久;但同时,我也感觉到了自己在生命之中,不像我坐在办公室没事的时候,老是怀疑自己。
问:我活着吗?
答:我好像活着,也好像死了。
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怀疑自己的时候,是自己什么都不相信的时候。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常常就有写作欲,很像要用精子去与卵子结合来证明自己的男性性别一样,老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生怕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发现有的作家,他老是觉得自己死了,所以他老是想一些生与死的问题,老是想一些接近生也接近死的事情,老是有一些生的情绪死的氛围包围着或围困着他,使他不敢相信自己,于是就总有要挣脱一种什么束缚的冲动,结果,侵入他的那种生与死的问题和情绪和氛围,就自然地顺笔直下,跌出一片文字的海洋。
“这才是最现代的作品!”
评论家站出来讲话了,而作者听着默不作声,反正都是些有益于张扬声名,胜于出力替人倒水点烟的好事情,不用吭声。
但是不吭声本身,并不能逃脱命运设计的一切境遇,表面上的热热闹闹并不能摆脱内心深处的冷冷清清。那些得志的苍蝇们,不是嗡嗡嗡地到处在飞吗?飞翔是需要力量的,力量,尤其是自己飞行的力量是偷不来的。所以我佩服一些苍蝇,于我这个见世面不多的人来说,我到北京,发现那里有苍蝇飞;我到成都,发现那里有苍蝇飞;我到长沙,发现还有苍蝇飞。后来我回到西安这个文明古都,又发现古长安上空飞得苍蝇也决不比其他地方的苍蝇飞得慢。后来,我就回到了金城兰州我的部队,回到宿舍就开始回忆,三年前,我在戈壁滩上当副连长,没事的时候,就在傍晚的戈壁滩上散步,累了就搬一块大石头,随便往地上一坐,一坐就是两个钟头,从来也没有苍蝇飞来干扰过我。现在想来,苍蝇为什么不往连一点腥味都没有的戈壁滩上飞呢?为什么只往热闹的地方飞呢?怕孤独的苍蝇们的最大理由,恐怕是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带菌生物吧。
我于此认识到,我今后一定要少往热闹的地方凑,越是热闹的地方,恐怕——恐怕苍蝇越多。千万别让苍蝇们误会,以为我是一块臭肉,需要他们下蛆。我相信聪明的作家,是不会不认识这一点的。防止被苍蝇围困的最佳方法是:一、消极的,躲;二、积极的,消灭苍蝇。采用积极的方法需要资格,我没有资格,只能咬着牙——躲。
我们躲不过激情,也躲不开生活给我们的启示与灵感,更躲不过我们要证明自己杰出优秀的天才的冲动。
有一点是苍蝇们的最大悲哀,那就是它无法防范我们的出生,当然也就无法防范我们的创造。所以,做一个正直的忠实于生活的人,是多么的值得骄傲啊!我甚至认为,比做一个三流的作家,时髦的诗人,更值得自豪。因为作为一个人,我们毕竟活的还不算坏,虽然我们并不拒绝活得更美好一点。
我看到周围的许多人,因期待而日日改变自己,很少有人是为了完善或正统一点地说是为了人格完善而修正自己。我从文坛匆匆走过,嘿嘿嘿地傻笑,并且装作爽朗、并且富于义气,我听见不少人在进行评选先进似的争吵不休,我的耳畔听到的关于评奖的内容使我的眼睛睁得更为美丽动人,我望着大家的脸,发现是一副副幽默的脸——他们在进行“全国十大换稿诗人”的评奖,没有任何人不是自愿加入的,他们一边品评他们的诗作,一边例举他们的丑行,全国十大换稿诗人的名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些名字,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这些人能经常不断地发表诗作,也弄不清他们写的一些没有任何生气的东西为什么能够不断刊登,并且获大奖,我常常羡慕那些不断有新作的诗人,但是我就是记不住他们的哪怕是一句诗,现在望着大家评选“全国十大换稿诗人”的热烈场面,我想。凡能进行评选的工作,一定是因为太热闹,一时之间分不出谁高谁低,所以要进行评选,我要敬贺被评上的那十位诗人,同时也为没有被评上的一大堆“小换稿诗人”遗憾,的确,名额有限。
这些因为忘记了自重而享受了“十大换稿诗人”殊荣的人,恐怕并不知道自己失掉了一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发现这些人常常显得很自信,我由此发现一些自信的可憎可恶,并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些换稿“诗人”编辑喜爱老鼠这种人格的诗人,我想,这恐怕是缘于一种共同的职业的怜悯,换稿诗人可以公开地偷,而老鼠却要偷偷地偷,“公开”与“偷偷”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但却有行为上的差异,这差异如此之大,并且有“高贵”有“卑下”,所以高贵的要同情卑下的,这使我想起《汤姆叔叔的小屋》中那位不住地自称“我是世界上最卑贱的人”的人,善意的毫无进攻性质的声音听起来富有安全感,但却具有更大的危险性与欺骗性,他将进攻的行为表情隐藏了起来,却将一些可怜的样子盛开在人们眼前,他们凭着别人的同情而生存得十分愉快,盈笑的声音很少被人听到,一旦得志,就像我刚刚看到的一首题为《口占》的诗作:“鼠的得志/必有/猫的冤案”。猫是鼠的天敌,白猫黑猫都使老鼠胆寒,我因此而热爱猫。猫在人格上,比老鼠最少要高出十倍,那种高贵的真正的人格力量,是缘由生命本性的原欲本能的行为,这种行为与老鼠的行为永远是:一个是钻空子的行为,一个是防止钻空子的行为,表面上紧紧相随,实质上高出一筹。
我追求这种防止钻空子的诗意。这种审美境界使我永远永远感到新鲜,我一从诗中发现这种高贵的诗意就欣喜若狂。我发现大自然创造了万物众灵,有些人便很像《西游记》中的各种妖怪,那些老鼠精、狐狸精、蛇精们等等,虽然都成了精,但是孙行者的金棒子让我快活,让我看到了正义的力量。我认为真正的好诗,都有这种正义的人格的力量潜藏于诗行的背后,充满了本色的魅力,它放射光芒,所到之处阴霾扫荡,灵魂晴朗。
所以,吴承恩是真正的值得敬仰的作家。虽然他不是一个“现代派”,但他是一个流芳百世的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