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家面对的挑战
初次接触西方学者探讨我国古代哲学的作品时,看到「道家具有革命性」一语,不免深受震撼。我们一向认为道家是随顺不争而自然无为的,怎么会牵连到「革命性」一词呢?原来这是「旁观者清」的一个例子。古代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天」,帝王称为「天子」就是明证。道家从老子开始,却要公然「以道代天」,这不是革命又是什么?
老子这么做,理由是什么?依司马迁所说,老子的年代比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稍早,同样属于春秋时代末期。在春秋时代,「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传》)在这样的乱世中,政治领袖的遭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般百姓?简单说来,这种处境是:礼坏乐崩与民不聊生。
礼乐代表社会生活的规范,礼乐的瓦解失效,将引发人间的动乱不安,不仅是非善恶混淆难辨,连善恶的适当报应也全部落空。这种危机可以称之为「价值学的虚无主义」。其次,长期的民不聊生,将引发悲观的情绪,甚至带来绝望的念头,认定生命的本质是虚幻的,一死百了,万化皆空。这种危机可以说是「存有学的虚无主义」。这双重虚无主义的危机,正是儒家与道家这两大哲学体系共同面对的挑战。
以儒家的孔子为例,他眼见礼坏乐崩的危局,知道社会规范的重建,要靠个人真诚的自觉,于是大声疾呼:「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在此,「仁」即是由真诚所引发的行善力量。不仅如此,他还进而撰述《春秋》,希望藉此重建社会秩序,亦即以历史评价对领袖阶层作出善恶的适当报应。孟子明白孔子的用心,所以会宣称:「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由此亦可见,儒家意在化解价值学的虚无主义所造成的困境。
相对于此,老子采取不同的策略。他在面对价值方面礼坏乐崩的威胁时,指出人类社会的价值观无可避免地都是相对的,亦即都有虚无化的危险,除非能够找到一切存在的终极基础。换言之,老子的意图是要针对存有学的虚无主义,设法排除万难找出天地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亦即无形无象亦无以名状的「道」。他认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三十八章)在此,道是原始的完美状态,德是万物得之于道者,亦即人类的本性及禀赋。离开了道,所能把握的只有德,亦即朴实而不刻意造作的自然状态。自此以下,则是「仁、义、礼」之类属于人类所珍惜的价值规范。
因此,从上述的角度观察,可以肯定儒家与道家所面对的是同样的挑战,亦即双重虚无主义。孔子想做的是:贴近百姓的需求,先解除价值学的危机,再向上追溯到存有学的依据。他的生命转折点是「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知天命」进而畏之与顺之,正是要归依于存有学的基础。奈何学生及时人并不明白此意,以致孔子不得不感叹:「莫我知也夫!」(《论语‧宪问》)他一生说了多少话,最后依然感叹无人了解他。
那么,直接扣紧基础来谈的老子,又如何自觉他的处境呢?他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七十章)他与孔子竟有类似的感叹,只是立说的方向不同而已。老子是想一劳永逸界定那作为根源的道,彻底解除虚无主义的阴影,然后人间秩序自然回归安顿。换言之,老子同样怀着深刻的情感,要为世人指点迷津,只是得到的是误解远远超过了理解。幸而后来有一庄子,充分领悟及应用老子的智能,进而形成了道家学派,成为我国哲学史上的重要资产。
二、老子的虚静
1. 认知作用的转化
面对天下大乱的局势,探本求源,至少不能忽略一个原因,那就是人类与生俱有的认知能力。作为万物之灵,人的认知能力无疑是他出类拔萃的必要条件,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力的偏差发展,给人间带来了各种困境。
那么,「认知」是怎么回事?它的正确作用以及正常发展又应该如何?以下依序讨论三点:一,以认知为「区分」;二,以认知为「避难」;三,以认知为「启明」。
首先,人在求生存时,认知能力必须「对万物」加以分辨,厘清外在事物的利与害。譬如,水果之可食与不可食;动物之可近与不可近;环境之可处与不可处。没有这样的区分能力,人的生命必然陷于危险状态;充分使用此一能力,则有利于人类控制万物,进而推演为日益精巧的文明社会。问题在于:一旦区分,产生好坏与贵贱之别,则人们自然群起追逐与逃避,犹如孔子所谓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论语‧里仁》)接着就难免出现竞争、斗争与战争了。
其次,藉由经验与学习,人们了解自己「与万物」的关系,也明白短视近利可能造成的后遗症,于是以认知为「避难」之方,不与一般人同样见识,并且提前采取防范措施。《淮南子‧人间训》有一段「塞翁失马」的故事,描述一位老翁的得失观念「总是」与邻人的相反,而事后又一再证明他的远见有理。这正符合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五十八章)明白此一道理,无异于深通人情世故,免于责怪与患难,可以平静而安全地度过一生。
不过,在老子的理想中,还须再往上跃升,亦即以认知为「启明」。所谓启明,就是要由「整体」观点来看待我与万物,使一切合而为一。在此,「整体」所指涉的正是「道」,因为万物(包含人类)皆由道而来,并且也将回归于道。老子推许「明」的意境,谈及的有:「知常者明」(十六章),「见小曰明」(五十二章),「自知者明」(三十三章),「不自见故明」(二十二章)。人若排除自己执着的念头,觉悟自己与万物皆在同一个道之中,明白了永恒的常态现象,然后人生自然可以离苦得乐了。《庄子‧秋水》有「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一语,所展现的即是启明之境,以此为凭借,才可进而逍遥无待。
以上已就认知作用的转化与提升稍作说明,其原则也符合老子求道的态度,亦即:「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四十八章)意思是:探求知识,每天要增加一些;探求道,每天要减少一些。减少之后还要减少,一直到无所作为的地步。无所作为却什么都可以做成。何以如此?因为人的智力有限,不如减损成见与欲望,让万物自然运作发展。
如果克就老子的方法来说,则关键在于「虚」与「静」二字。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十六章)意思是:追求「虚」,要达到极点;守住「静」,要完全确实。万物蓬勃生长,我因此看出回归之理。一切事物变化纷纭,各自返回其根源。在此,虚之后,能空能明;静之后,能安能观。能够明而观,就将觉悟万物源生于道,也回归于道。然后个人不仅不会轻举妄动,刻意造作,喜怒随人,而且还可展现「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趣味。老子在这段话的最后,说了「没身不殆」(终身免于危险)的结语。
「没身不殆」听起来有些消极,好象处于乱世之中,对于众人争夺之物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而事实上,这只是老子思想的初步效应。世间能够转化认知作用,从区分到避难,再由避难到启明者,实在并不多见。能够没身不殆,进一步才可以欣赏老子的积极表现。当然,所谓的积极表现,并未脱离他「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主轴。
2. 「三宝」的效应
老子直接介绍「道」的章节,内容无不高深莫测,因为人的语言文字不足以担当这个重任。「道可道,非常道」(一章)算是开宗明义,意思是:道,可以用言语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
既然道的本身无法描述也难以理解,那么不妨退一步从道的作用来想办法。道的作用展现于万物中,因为万物无不源生于道。因此,谈及万物(包含人类),首先要注意的是「德」。德与「得」通,为「获得」之意,亦即万物「得之于道者」。简而言之,就是万物的本性及自然状态。老子的书又名为《道德经》,这也是一个原因。
从道的角度来看,道对万物是「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十章)意思是:生长万物,养育万物。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导万物而不加以控制,这就是神奇的德。由此可知,道的作用是神奇的德;而「德」字在万物为「获得」,在人则有天生所具的自然禀赋以及人为的刻意修德两种意思。这种看法在〈三十八章〉最为清楚,亦即「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意为:推崇禀赋的人不刻意修德,所以保存了禀赋;贬抑禀赋的人不忽略修德,所以失去了禀赋。在此,禀赋与修德之间,似乎难以并存。那么试问:老子心目中的有德者,并不具备我们一般人所谓的美德吗?
为了厘清此一问题,必须由老子的「三宝」入手。老子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老子书中,「我」、「吾」与「圣人」这三个字词,所指涉的对象为一,皆是「悟道的统治者」。前引之文的意思是:我有三种法宝,一直掌握及保存着。第一是慈爱,第二是俭约,第三是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
「慈」是描写母亲的爱。万物源生于道,道对万物有如母亲,无不包容、肯定与珍惜。同理,悟道者对百姓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老子接着说:「慈故能勇。」只要是有利于百姓的,包括锄强济弱,亦即「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十七章),都乐于去做,这不是真正的勇敢吗?换言之,心中存着无私的爱,自然孕生大勇。孔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就是「仁者必有勇」(《论语‧宪问》)。
「俭」是对待万物的态度。只有自奉俭约的人,才会充分利用资源,让万物的功效推广开来,亦即让天下人都分享得到所需之物。老子接着说:「俭故能广。」其意在此。不仅如此,悟道者的统治原则越俭约,则天下百姓越能够自由发展个性。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五十九章)意即:治理人民,事奉上天,没有比省约更好的方法。这种说法正是出于类似的背景。
「不敢为天下先」,是说悟道者既不认为自己胜过别人,也不率先倡导某种言行风气。他的温和谦虚与退让居后,是为了代替道来为众人服务。老子接着说:「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意即:如此才能够成为众人的领袖。人类的社会组织,即使是「小国寡民」,也总是要分工合作,也必然会有领袖人物。悟道者的最佳表现,是做到「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十七章)意思是:等到大功告成,万事顺利,百姓都认为:我们是自己如此的。在老子书中,「自然」一词出现五次,全部是就「自己如此」而言。
悟道者「无所作为」,或者更好说是「无心而为」,然后百姓也好,万物也好,都以「自己如此」的方式在运作及发展。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具体例证。
因此,老子笔下的圣人,或悟道者、有德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体现「道」的神奇功能,让世间平静安详,人与人,人与万物也都可以和睦相处。
三、庄子的逍遥
1. 修养方法
道家立说的目的,在于化解存有学的虚无主义,因此要扣紧「道」来寻求启明。悟道者是极少数人,他们即使无缘以其「三宝」来治理百姓,至少可以安排自己的人间际遇,做到游刃有余,进而消遥自得。在老子之后,战国时代的庄子就是道家的最佳代表。
庄子能够悟道,当然有一套修养方法。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准确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庄子要由人的生命现象着手,看穿人的生命本体,然后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针,最后抵达悟道的境界。
那么,人的生命现象有何内容?人有身体与心智。身体有感官,由此引发情绪与欲望,造成各种困境。庄子的观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齐物论〉)意思是: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着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互相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这样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齐物论〉)意即:人们睡觉时心思纷扰,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勾心斗角。很明显地,这样的困境可以推源于心智的偏差作用。
人的心智拥有认知、判断、选择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于「区分」的层次。庄子质疑说:人所肯定之「正处、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处、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悦目的美色),对于其它动物而言是完全无法接受的。(〈齐物论〉)即使专就人的社会而言,所谓「仁义、礼乐」也都难免是偏颇的、相对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结果则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庄子的建议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大宗师〉)意即:摆脱肢体,除去聪明;离开形骸,消解知识,同化于万物相通的境界。
简单说来,针对人的身体与心智而言,庄子的立场是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齐物论〉),要让身体好象没有血气与欲望,并且让心智好象没有执着的意念。做到这一步,才可进入修行的领域。
修行共分七个阶段,依序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大宗师〉)意即:遗忘(或超越)天下(代表人间的一切,包括仁义与礼乐之类的价值观);遗忘万物;遗忘生命。这三步皆用「外」字,表示不受干扰之意。然后,是透彻通达,有如阳光照亮一切(类似「启明」状态);看见一个整体(一切合而为一,皆源于道)。接着,没有古今之分,时间不再具有意义;最后是不死不生,亦即与道合一,永恒不变。
以上虽然列出七个阶段,但是要做到第一步「外天下」已属困难之至。譬如,谁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遥游〉)亦即做到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称赞,他也不会特别振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责备,他也不会特别沮丧」?要有多强的内在定力,才可完全无视于「天下」的左右?庄子期许人们由习以为常的「重外轻内」,提升到「重内轻外」,而最高目标是「有内无外」。但是,这个内在自我还需要下另一番工夫,就是庄子著名的「心斋」之说。
「心斋」(〈人间世〉)即是要由「气」的角度化解自我对身心的执着,成为「虚而待物」的状态,然后可说:「唯道集虚」(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由此可见,关键依然是「道」。说得清楚些,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后,「心」并未真死,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展现出「精神」境界(又称为「真君」、「灵台」、「灵府」)。换言之,人的修养可以达到「精神展现」的层次;以此为基础,才可以进而欣赏庄子的生命情调。
2. 与道同游的境界
《庄子.天下》谈到当时的七派思想,其中关于庄子自身的描述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庄子「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质问别人的是非,而能与世俗相处。……在上与造物者同游,在下与超脱生死、忘怀始终的人做朋友。」在此,庄子把「道」具体描写为「造物者」,因为道是万物之源;同时,他也把造物者视为「天地精神」,亦即造物者是「使天地成为天地的力量」;换言之,庄子并未把「天地」视为道,因为道并非天地,而是天地之本。
由此可知,庄子自己无疑是「悟道者」,然后,他在人间的表现如何?他随遇而安,不过问别人的是非,但是,他也少有朋友可以来往。听来有些感伤(当然这是我们读者的感觉),在《庄子》全书中,庄子有名有姓的朋友只有一位,就是惠施,而这位惠施经常扮演唱反调的角色,距离与庄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好友层次,可谓十万八千里。不仅如此,庄子有名有姓的学生也只有一位,就是蔺且,但是他的背景及思想皆不详。换言之,庄子在人间是十分孤独的。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悟道者如何处世?庄子的秘诀是「不得已」三个字。不过,所谓的「不得已」,并非被迫、被动、无奈、委屈,而是明白自身的处境及相关条件的配合,进而采取顺应的态度。譬如,身体若有残疾或衰老,则视之为「气」的变化过程,如此就连死亡也不必在乎了。又如,贫穷只是不愿曲学阿世,真正可悲的是未闻大道、虚度一生。即使就算命而言,庄子也认为世间祸福相生相倚,与其希求福报,不如调整自己的观念与欲望,使自己不受外物的干扰。
那么,庄子对于儒家最为重视的「孝道」有何看法呢?他提出了六个由下而上、由易而难的层次,依序是:敬亲,爱亲,忘亲(忘记父母的角色而与父母和谐相处),使亲忘我(使父母忘记我的角色而与我自在相处),忘天下人,使天下人忘我。(〈天运〉)最后两步是要忘记人间的一切规范,就如鱼在江湖中彼此相忘一样,亦即大家在「道」之中融为一体。凡是存在之物,皆有其特定的条件;认清这些条件,就是了解「不得已」。庄子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意思是:知道这些是无可奈何的,就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德的极致。他的态度看似消极,其实还有积极的一面。
庄子说:「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人间世〉)意思是:顺着万物的自然状态,让心神自在遨游;把一切寄托于不得已,由此涵养内在自我;这就是自处的最高原则了。由此可见,人的内在自我,亦即人的心神或心灵,是需要「养」,并且是能够「游」的。真正的游是「逍遥」之游,不受时空及各种条件的限制,做到「无待」(〈逍遥游〉)。人若能够无待,才有真正的自由。
那么,落实在人间,具体的做法又是如何?庄子的建议是「外化而内不化」(〈知北游〉)。意思是:随外物变化而内心保持不变。「外化」即是老子所谓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四章〉)亦即:收敛锐气,排除纷杂。调和光芒,混同尘垢。能够做到这一点,自然与物无争,与人无尤,随顺自在,平安清静。但是,更重要的是「内不化」,亦即内在自我必须保持「悟道」状态,时时刻刻都在与道同游,享受生机洋溢的天乐。
庄子所展示的意境是纯属幻觉,还是真正可以实现的理想?答案很清楚,庄子自身即是最好的见证。我们学习道家,一方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另一方面也须努力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相信自己有悟道的可能性。
四、结论:道家的永恒价值
道家以老子与庄子为其代表,有时也加上列子。列子的年代可能早于庄子,但是著作散佚,到了西晋的张湛为其作注,再传于后世。然而,目前所见的《列子》已受魏晋玄学的影响,甚至夹杂了佛教故事。至于思想主旨则是:人生苦短,死后万事皆休,一切皆为气化,不如及时行乐。这种悲观厌世之情,显然有违道家意旨,不必在此深究。
老子有「小国寡民」的观念,庄子也向往「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君主有如高处的树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天地〉),亦即都有「无为而治」的理想。这种理想在汉代初期形成「黄老治术」,与民休养生息。然而,一但形成治术,落实为「用」,则其原始理想难免打了折扣。道家固然是如此,儒家呢?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即体言用,注定将会变质走样,那么在未能明体就想致用时,后果不是更加不堪设想了吗?于今之计,我们只能尽力准确把握道家的思想,至于能否应用于生活中,则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今日处于「后现代社会」,对于传统基于理性所建构的价值观(如仁义、礼乐),全都加以质疑,形成「价值归零」的现象。譬如,近十余年来蔚为流行口语的「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就是鲜明的例证。在古代,遭逢天下大乱,个人在社会上怀才不遇,所以一方面明哲保身,同时也培养悟道的智能,冀求精神上的逍遥无待。在今日,则有民主制度保障人权,自由辐度少有拘限,信息设备又提供了无比开阔的虚拟世界。这真是个「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美丽新世界啊!然而,越是多样的选项,也将使选择越加困难。自由一变而为压力,因为在未能了解「自我」之前,「自由」往往只是任性盲动或恣意盲从的代名词,其后果常为懊恼与悔恨,最后沦于「重复而乏味」的不堪之境。
有一弊,也可能有一利。道家批判社会上的既成规范时,也说过「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类偏激的话,听起来有些后现代的意味。但是,这种「破」是建立在「让生命在道中安顿」的智能上的;破小所以立大,要让自我回溯于一个完整而永恒的根源。任性不是自由,盲从更不是自由,只有回归于整体的道中,化解了身心的执着,开启了灵性的力量,以此为自我的真正主体,做到「外化而内不化」,然后才有自由可言。换言之,今日社会的外在自由,正是我们寻求内在自由的最佳契机。后现代社会所能提供的唯一优势,正是道家思想可以大显身手的新天地。
如果从哲学角度评估道家的得失,则正面的肯定是不言可喻的。西方学者习于以儒家为「伦理学」的宣讲者,我们的辩护是「儒家不仅只有伦理学的成分」;但是要揭示儒家的形上学内含,总是难免多费唇舌而未必有效。至于道家,则自从老子说出了「道可道,非常道」一语之后,学者无不肯定「道」为形上学所欲彰显之本体,因而也对道家另眼相看,视之为极富智能的哲学立场。
西方哲人观察万物,见其流变生灭,不免提出深刻的质疑:「为何是『有』而非『无』?」万物依其本质,皆为有始有终,在始之前及在终之后,本无一物,因此「无」才是万物的真相。现在居然是「有」,着实让人惊讶,而哲学即是「起源于惊讶」,进而探究其真相的一门学问。那么,听听庄子怎么说,他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齐物论〉)意思是:古代的人,他们的知识抵达顶点了。抵达什么样的顶点呢?有些人认为根本不曾有万物存在,这是到了顶点,到了尽头,无法增加一分了。换言之,「未始有物」正是「无」的境界。这个无并非虚无,而是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亦即是道。能够悟道,即是解脱桎梏,随物而化,孕生无穷无尽的美感。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意在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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