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案头这本《经济学历史方法论》,是商务印书馆于1934年出版的早期“汉译世界名著”之一。书的作者署名为胡洛斯基和罗齐尔(今译渥勒斯基、罗雪尔),译者为郑学稼。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此书的。书很旧,边已经发毛了。一本与历史有关涉的老书,且又是商务版最早“汉译世界名著”,拿在手中即使不读,已经给人以沧海桑田般感受。 经济学的历史方法,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那里,是作为经济研究的一般方法加以应用的。但随着经济学实证化方法的滥斛与勃兴,经济学历史方法便遭到一些学者的诟病,早期最具代表性也是最权威的攻击来自于让.萨伊,他公开宣称要不仅要抛弃历史主义的方法,而且要抛弃整个政治经济学的历史。针对此,同期法国著名政治经济学家罗雪尔和渥勒斯基对经济学历史方法进行了有力的辩护。对于罗雪尔,国内学术界尤其是经济学界都很熟悉;而对于渥勒斯基,我迄今尚未发现建国后经济学界对其进行过专门介绍,所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渥勒斯基是个有待更深入发掘的“隐者”。根据美国1930-1935年版的《社会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ofSocialSicence)介绍,渥勒斯基原是波兰人,曾是俄国的死囚犯,释放后入法国籍。一生写了许多经济学著作,是法国当时影响很大的共和派与自由派经济理论家。由于主张对经济研究应采取历史的方法,这使得他与罗雪尔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与罗雪尔都认为,数学方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因为“它所包含的不是科学的本质,仅提供一种形式上的原则”,所以是合适的;但要看到数学方法的局限性。因为“我们这门科学是和人发生关系,它必须按照人的本来面目如实地来处理他们,而他们同时又是为很不相同的和非经济的动机所驱使,并且是属于完全一定的民族、国家和时代”,在此情况下,数学的方法“立将变为如此的复杂,好象使这方面一切更远的进展都几乎不可能一样”。而历史主义的方法在经济研究中却是没有任何局限性的,因为它是“社会经济或国民经济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的方法”,完全依照“自然的人所用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方法有两个好处:一是“将会废弃许多重要问题的争论”,原因就在于它承认人的差异性,“人们远不是魔鬼,正象他远不是天使一样。我们很少碰到完全被理想的动机引导的人,但也很少碰到只听命于唯我主义的人”。而数学方法恰是基于一个统一的假设,即“人是利已的经济人”;二是“它消除了自满自足的情绪与夸张的行为”。因为只有了解历史,以及应用历史主义的方法,我们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才知道自己的不足。而对历史及历史主义的蔑视所导致的“自满情绪与夸张行为”,却使得人们“讥笑他们所不知道的事物”,并使“高级的人鄙视下层公民”。 在罗雪尔与渥勒斯基看来,历史主义的方法与其他方法尤其是数学方法在实质上的差异在于,你到底承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以及人与人观点上的差异性。而前者优于后者之处也恰在于前者承认差异性的普遍性。而“只要一个学者能把人类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把各个国家的历史当成它的组成部分,那么,关于各国人民相互之间永久各异的一切问题,就自然会由人类进化中的连续各阶段给他提供出相似的客观法则”。 应该说,罗雪尔与渥勒斯基对经济学历史主义方法的辩护,其实并没有能挽救经济研究中历史主义长达一百多年的日渐式微的命运。但如籍此而宣称经济学历史主义的破产则是十分幼稚的。因为,现代经济学发展才不过二百多年历史。二百多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绝对是沧海之一粟,谁能预言说未来经济学发展过程中不会有历史主义方法的复兴?况自五十年代开始的、当前势头正旺的新制度主义经济学派,其研究方法特征之一恰就是历史主义(或者说整体主义)! 近年来,包括经济学界在内的国内学术界一些号称禀承自由主义传统的学者,对于“历史决定论”采取了一种批评的态度;但不知从何时起,由批意识形态层面的“历史决定论”进而批作为方法论历史主义。而无论从“点”还是从“面”上看,他们的表现使得其对历史主义批评的学术理路很不彻底:从点上看,我仅举一个小例子。这些学者常常会抬出卡尔.波普尔的观点与言论,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但有意思的是,他们常引用的波普尔的《ThePoveryofHistoricism》在中国竟有两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由著名学者杜汝楫、邱宗仁翻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的,书名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在此版本的第13页,波普尔明确区分了历史决定论与历史主义的不同。他说,“如果参照各种社会学说和学派与它们所处的特写历史时期中普遍存在的预测和旨趣之间的联系”,“这种方法有时称为历史主义,而不应把它同我所说的历史决定论相混淆”。而在90年代中后期当批历史主义成为某种时尚时(通常用以鉴别是否是自由主义的标志,而作为一个自由主义当前在中国学术界很“风光”,可以占尽话语优势),国内出现了由一批年轻人翻译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98年版的新版本,全然不理会波普尔不要将“历史主义”与“历史决定论”混淆的提醒,连书名也改为《历史主义的贫困》。这种改动背后的意味是什么我不想深究,怕不仅仅是翻译得是否更准确的问题,但可肯定的是使他们抬波普尔批历史主义的功效大打折扣。从面上看,现在一些在各种知识分子媒体上很活跃的批“历史主义”的学者,常常使用的却是十足的历史主义的方法,尤其是对西方历史学、哲学、政治学等等诸领域的饥不择食般的拿来。甚至一篇文章中也尽括古今中外万千气象。这不是整体主义与历史主义的方法又能是什么方法呢? 学术理路上不彻底性,还不是断言“历史主义的贫困”的真正困难之所在。作为一个真自由主义者,而不是伪自由主义者,对历史主义--而不是对历史决定论--的批评,真正的困难在于:正如罗雪尔与渥勒斯基在《经济学历史方法论》中所言的,历史主义的优长之处在于承认人的差异性;而承认并包容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又恰恰也是自由主义的出发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