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绑钢筋。在钢筋混凝土结构中,一根根钢筋都要靠人工捆绑起来,在此基础上才能浇筑混凝土,形成承重柱等大楼的主体结构部分。绑钢筋是一种传统建造工艺,一个常见工序是,工人连接好竖向受力筋,画好箍筋的间距线,用箍筋将受力钢筋套住。箍筋是一种带有弯钩的钢筋,工人要用手拿着扎钩套住扎丝,绑住箍筋与受力钢筋。钢筋很粗,箍筋中等,扎丝极细,直径通常在0.3〜0.45毫米。捆一个扎丝不过数秒,但因活儿细,这是一门纯粹需要人力完成的工作。绑好之后的钢筋极其牢固,看起来像是纵横交错的骨骼经脉,严丝合缝,秩序井然。
钢筋捆扎好之后,就是支模,即在钢筋外层支好一层模板,用于混凝土浇筑和定型。这时候,就需要木工上阵了。张龙在刚入行时要去工地实习,学习了解各种工艺流程。在他看来,木工是一门非常依仗工人手艺和经验的活儿。“木工们把模板拼成什么样,混凝土出来就是什么样。”张龙说,因为一块块木板要拼装起来,需要用上立档、横档等各种金属器材,处理凹凸不平的拐角,确保拼缝严密,还要确保模板的刚度和稳定性,避免浇筑时“爆模”和漏浆,以便最后成型。目前,在D07项目工地上的三大工种中,木工的工资最高,一度可达500元/天。由于工程工期紧,精度要求高,施工队里都是至少有着十几年经验的老师傅,“新人干不了这个”。
一个好的建筑工人,还能为项目降本增效。一个项目的造价成本中,人工、材料、机械的花费大概是3∶6∶1,其中材料涉及的费用最高,在保证工程质量的前提下,材料优化是项目降本增效的关键点。45岁的宋海涛是中建二局渤海分公司从农民工成长起来的机电经理,自2018年起,宋海涛在天津北辰区郡德花园项目上负责水暖、通风、机电等工作,带着一支施工队伍。该项目有29栋洋房、4栋别墅、3栋写字楼综合体,工作量和材料量都巨大。
“机电施工涉及电缆线,动辄好几万,如果长度有问题,几万块就浪费了。”宋海涛说,线缆的主要材料之一是铜,从2021年春节开始价格涨了近一倍,“天天涨”。为了节省材料,他要求工人们要学会看图,“下料”前要看图和实测双重复核。很多工人不会看,他就每天召开看图会议,挨个儿教。最终,他带着这些会看图的工人,帮项目降本增效30多万元,后被评为“全国优秀农民工”。
在项目点上,宋海涛带着一个100〜110人的团队,队伍里的人都是他的老乡。在工地上,宋海涛戴一顶安全帽,穿一件荧光色的工作马甲,带着工人在盖好的大楼主体结构中不停地往一个孔里预埋线路。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一圈圈的BV线,如今价格是8万元/吨。
宋海涛来自保定唐县,自幼家里条件不好,他初中辍学后就出门打工,求着老家的师傅带他学技术,从5元/天的小工做起。对一个新入行的机电工来说,学会看图纸最重要,他就白天干活儿,晚上自学,第二天再拿着图纸跟自己干的活儿做对比。几年后,宋海涛当上了带班组长,又自学了电气焊等工艺,“因为电焊当时一天能多挣10块钱”。他前后参加过北京大学图书馆、北大百年讲堂、清华紫光大厦等50-60个项目的建设。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学习管理,在项目点他见到了很多大学毕业生,意识到自己面前有一道鸿沟——甲方的管理人员都是土木工程专业等高等教育出身,有深厚的理论知识,他感到了自卑和差距。
1999年,宋海涛报名参加一个网络函授的建筑工程专科学位课程。那个年代,网络和电脑都是稀有物,从农村出来的他买不起,他就每天5点起床干活儿,等晚上6-7点工地管理人员都下班后,借他们办公室里的电脑学习。他每天至少要花4小时看书和上课,最终在2002年拿到学位。宋海涛坦承,他所知道的工人中,能有此突破的“非常少”。
宋海涛所带队伍中的工人很多都跟了他十几年,最年轻的工人是一名37岁的老乡,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做机电、水暖等工作。“有经验的人很重要。”宋海涛解释,这是因为机电、水暖工人是一个技术工种,属于手艺人,年龄越大经验越多。他入行之后,得有一年多时间才逐渐入门,而现在各个项目的工期都很紧,所以及时上手很重要。宋海涛说,这些年,由于房地产行业下行,开发商需要更加快速回款,工期比以往更紧张了。比如现在建设一个20多栋的洋房,工期要求在2年左右,过往同等类型和规模的项目,大概要2.5-3年左右。“市场上,工期普遍比往年缩短了20%左右。”
在这种情况下,工地上的任何返工都是要尽量避免的。聂绪诗是D07项目分工施工队伍的劳务队长,负责两栋大楼的主体结构工程。他在建筑行业干了30余年,从一名木工做到了施工队长。他开始负责招工是从2008年开始的,那一年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城镇化步伐如火如荼,房地产市场起飞,很多劳务公司都赚到了钱。但2015年后,随着房地产市场去泡沫化,楼市行情下降,很多劳务公司倒闭了。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现今盖一栋楼,甲方的资金链不像过去那么宽裕了。过去盖楼,很多甲方会提前预支某段工期的工程款,少则千万,多则数亿,而今的甲方都得等到工程干完再打款,比如他们承接的D07项目地下工程。聂绪诗说,如今从甲方,到总包,再到分包单位,所有的资金打款都没有以前那么快了,都在压缩资金,“就像压缩饼干一样一层层压”。款期也会拖得很长,以年末为例,“以前腊月初十或十五就能拿到,现在必须等到腊月二十七八”。
工价上涨也压缩了下游的利润。聂绪诗说,甲方的造价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定额,而工价上涨的成本,有时候只能总包和分包去分摊,“以前100块钱大概能赚15块钱,现在可能连10块钱都不到”。出于这些因素,他了解到很多劳务公司都不干了。由于建材和劳动力价格的上涨,宋海涛最近的工程进度也暂时慢了下来,只能做些准备工作。
至于建设项目建材价格上涨、高价找来的“突击队”,这笔成本如何分摊,目前还没有定论。张龙说,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去跟甲方谈判,合同允许的建材价格浮动在3%〜5%,超出部分需要再议。“整个劳动力价格估计每年增长10%〜20%。”张龙说,“最后还是要大家一起来谈,但甲方一般会以市场指导价跟你谈,但指导价跟实际情况还是有挺大差距的。比如说人工费指导价可能是198元/天,但是用工荒的时候随便找一个工人就得300多元。”
在工地上,聂绪诗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人,要负责现场的各个方面。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西装,拿着有翻盖的手机,喜欢大声吼着四川话,用免提接听电话指挥。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帮一个工人捆一批钢筋,然后用塔吊送到施工最高层给钢筋工。“现在工人少,我们自己也就帮着做一下。”聂绪诗说,现场这100多名工人,包括抢地下工程时的多支“突击队”,都是他靠自己的关系“抢”来的。
聂绪诗感受到招工难,是从2008年后开始的,那一年后市场开始有了用工缺口和“抢人”现象。2014年后,“工人难找”的现象愈发明显。十几年前,当聂绪诗每次回乡,村里很多老乡们都会主动来他家坐坐,送点礼物,打个招呼,“有活路记得找我一起”;2014年后,每当聂绪诗回乡前后,他得主动去维系跟工人组长们的关系,送点烟酒等年货,再请客吃顿饭,好让他们过年后跟着自己做项目,“现在还得过了正月十五再走”。
工人地位的提升,也体现在环境上。在聂绪诗出来打工的那个年代,瓦房、棚户、8-20人的大通铺是标配。北方冬天冷,他们就烧煤,或捡工地上不用的木料来烧,后者容易起灰,早上一起床,被子上铺满一层黑灰。而在十几年前,宋海涛在京参与某其他总包公司的项目时,曾在一条河的岸边住过编织布支起的帐篷,漏风漏雨,冬冷夏热,蚊子很多。大夏天帐篷内连电扇都没有,温度奇高。工人们裸露上身又怕被蚊子咬,就每人把大塑料袋缝好往身上套,入睡时汗流不止。如此住了一两年。
如今,工地的环境是大大改善了。在D07项目等诸多工地上,工人们也跟管理人员一样,住着厢房,每间寝室4-6人,人均面积5平方米。屋内还装着中央空调,有自己的食堂、浴室、洗衣房。工资是日结月付,每月直接由总包公司打到工人的银行卡上,绕过劳务分包,避免拖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