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2年疫情的大动荡中，不少中国的高净值创投圈选择移民到新加坡定居，在一次自媒体的报道（“中国人在新加坡:富豪party夜，创业梦醒时”）中，提及水滴筹CEO曾分享：自己在新加坡待了一段时间，发现人人都在读辜朝明的那本《大衰退》。

辜朝明是谁？《大衰退》又是一本什么书？为什么会让避走海外的中国创投圈人手一册？

辜朝明是谁

辜朝明是日本野村证券关联方野村综合研究所的首席经济学家（或称“主席研究员”），但很多时候被媒体简化认为是野村证券的首席经济学家，虽然野村综合研究所与野村证券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都是野村控股集团成员企业），但实际上两者是各自独立的法人实体，野村证券是日本本土最大的证券公司之一，在东京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8604），而野村综合研究所曾经是野村证券的调查部，号称为日本第一个现代”智库”，随着后期不断发展，野村综合研究所目前已经形成以研究为主的镰仓总部和以调查为主的东京总部，并与野村证券实现业务独立，野村综合研究所作为日本规模最大、研究人数最多的智库机构，于2001年12月也登上东京证券交易所一部（4307）。




所以，辜朝明是野村综合研究所的首席经济学家，并非野村证券的首席经济学家，而且野村综合研究所作为综合性的调查研究智库，也并非专注于证券或资本市场领域，而是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政府、企业等主体的各类咨询服务需求为导向，因此辜朝明作为智库的首席经济学家，只是经济范畴的“学术带头人”。

辜朝明1954年出生在日本神户市，是台湾本地望族鹿港辜家的子弟，其父是曾经参选民进党主席的辜宽敏，其伯父是“汪辜会谈”中的台湾代表辜振甫。辜朝明在美国求学毕业后，进入纽约联储银行工作，由于其与日本难以分割的渊源（其自称母亲为日本人，同时其祖母亦为日本人），因此以美籍身份到日本野村综合研究所任职。

任职期间，辜朝明曾经撰写过数本关于经济的著作，其中就包括以日本90年代的泡沫经济破灭后大衰退为研究对象的《大衰退》。

《大衰退》是什么书

现代历史上，人类社会一共经历过两次影响深远的大衰退，第一次是上世纪30年代发生在美国的“大萧条”，第二次是上世纪90年代发生在日本的“泡沫经济破灭”，其中美国“大萧条”发生的同时，全球都处于恶性通胀与恶性竞争之中，由此诞生了研究经济运行学科的一个重要分支——宏观经济学，其标志就是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出版了其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通论》）。由于凯恩斯的主张推动美国经济在“大萧条”之后快速复苏，并最终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开启新一代全球霸主时代，凯恩斯也被称为“宏观经济学之父”。

但是随着战后全球经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凯恩斯以财政政策刺激总需求的经济增长理论遇到瓶颈，各国进入严重的通货膨胀，无论是财政政策刺激，还是货币政策刺激，都难以有效管治经济弊端，所以经济学界开始产生对凯恩斯主张的质疑，其中以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的小罗伯特·卢卡斯为代表，卢卡斯通过论文“计量经济政策评价：一种批判”提出对凯恩斯主张的“卢卡斯批判”，认为凯恩斯主张不仅缺少微观领域的基础，也无法对动态变化的经济现象进行有效的解释。

不过，无论是后期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还是卢卡斯学生普雷斯科特的真实经济周期理论，也都难以真正对宏观经济的运行、特别是经济衰退问题做出更完美的解释，因此对经济衰退的研究也逐渐被视为“宏观经济学的圣杯”，认为一旦有理论被检验能够恰当解释经济衰退，那么无疑会成为世界宏观经济学领域中承前启后、甚至是开天辟地的人物。




辜朝明也是众多希望夺得圣杯的经济学者之一，他通过《大衰退》这本书提出自己对于经济衰退问题的分析和理解，并得出经济衰退就是资产负债表衰退的结论，认为这一结论是经济衰退周期的答案，所以《大衰退》英文版原著就直接被命名为“The Holy Grail of Macroeconomics”（宏观经济学的圣杯，也是中文版的副标题），可见《大衰退》及其所阐述的“经济衰退就是资产负债表衰退”在辜朝明看来是何等神圣，甚至是对自己的学术成就盖棺定论的重要依据。

从全书的字里行间，甚至可以感受到辜朝明对诺贝尔经济学奖浓浓的觊觎，其中不乏对美联储前主席伯南克的褒贬，不过作为辜朝明批判对象的伯南克却在2022年以他对银行和金融危机的研究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

为什么创投移民圈重视《大衰退》

《大衰退》一书的英文版是出版于次贷危机时刻的2009年、中文版出版于2016年，而创投移民圈对该书的推崇却是在2022年，也就意味着此书在刚刚问世时受到的关注、特别是中国精英阶层的关注并不多，反而是疫情愈演愈烈、接近防控高潮时，才突然成为“抢手货”。

究其原因，无外乎疫情对世界经济产生了大而深刻的影响，全球再次滑向经济衰退的边缘，特别是以中国高成长板块为核心的创投行业，更加关注当危机来临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征兆、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

在《大衰退》中，辜朝明提出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建立了一种用以解释当资产价格基础出现崩坏后，企业行为从扩张到偿债的结构性策略调整的模型。辜朝明认为企业会在外界分析人士发觉其资产负债表问题之前，迫不及待地希望将自己的负债降低到可以接受的水平，并认为银行之所以会对企业资产负债表衰退熟视无睹，是因为银行的高管不清楚企业的财务状况而经办人员不愿给自己找麻烦。

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所谓在企业集中偿债的阶段，政府不应一味通过货币政策手段间接刺激总需求扩张，更应采取更加直接的财政政策手段扩大总需求，进而保证企业获得更多市场资源减轻债务负担、降低杠杆比例。其本质是鼓励政府取代企业成为主要的融资主体，由政府大举举债进行财政支出刺激市场需求。

通过对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后一段时期的数据观察，以及对比美国“大萧条”期间的数据，辜朝明认为自己找到了对经济衰退最好的理论解释，那就是经济衰退是一场资产负债表的衰退，经济衰退的持续是企业对缩小债务的追求远胜于对扩大收益的追求。

因此，只要政府能够协助企业完成缩小债务的目标，经济自然就会开始重新进入扩张的周期。这就是辜朝明通过《大衰退》给经济衰退开的药方，也是他想奠定自己在世界宏观经济学领域地位的垫脚石。

但是他解决问题了吗？

《大衰退》的缺陷

虽然辜朝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认为经济衰退就是资产负债表衰退，而资产负债表衰退是因为资产价格泡沫破裂，但是却没有解释，为何资产价格基础会出现崩坏，或者导致价格崩坏的拐点因何而生，如果不解释这种变化背后的成因，那么就不能全面理解真正让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合理的原因。

至于辜朝明在书中认为日本企业之所以会选择缩小债务、而非扩大收益，是因为担忧自家资产负债表的技术性破产（账面上资产价格下滑而债务不变导致的资不抵债）被外界发现，所以不愿意在借贷中让外界了解自己的资产负债表。这样的结论简直是一种自欺欺人，当资产价格泡沫破裂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性共识时，怎么可能会出现企业自认为可以瞒天过海的空间？当全世界都知道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了，而此前日本企业大量举债四处买买买的行为也充斥媒体，难道会有任何人此时以鸵鸟心态把头插进沙子里，“我没看见就不存在”吗？显然辜朝明的结论缺少合理性基础支撑。

另外，辜朝明认为这些企业在隐瞒资产价值雪崩的同时，反而会选择不到走投无路不去再借贷，为什么同一批企业会出现在面对资产负债表衰退时敢于说谎、而在面对再融资时却无比诚实？如果这是日本民族的特有性格，为什么辜朝明又认为他的理论可以复制去解释美国的“大萧条”？

辜朝明在其书中，严苛批判日本政府、特别是桥本龙太郎和小泉纯一郎政府对经济的改革，十分推崇日本央行通过大举购买日本国债支持日本政府采用财政政策手段刺激市场总需求的决策。但是从日本近十年黑田东彦担任央行行长期间，大举购买日本国债、支持日本政府财政支出的效果来看，以财政政策扩大总需求，非常可能让政府背负沉重的负担，结果实际限制了面对其他经济因素需要调整货币政策时的灵活性。政策空间极为狭窄，一旦利率稍有调高，都势必加重政府债务的风险性，阻碍政府长期实施财政政策的能力，也因为政府行政效率相比企业部门的低下，导致财政政策并未发挥出完全的效力，造成大量低效、甚至无效的浪费，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国民的负担。

辜朝明的研究是基于其担任野村综合研究所首席经济学家时，所能获得的大量日本经济统计数据，但也过度依赖计量经济方法来解释这些数据，或者说不是设计一套理论来解释数据，而是靠数据来拟合一个结论。因此在大量数据面前，辜朝明无法更准确的指出造成数据波动的具体成因，只能为这些数据波动刻意寻找一些相关理由。

资产负债表衰退是资产价格波动过程中泡沫破裂的一个阶段，而这样的泡沫破裂在全球范围内经常发生，比如中国的银行坏账、美国的次贷危机、全球的“.com”泡沫等，但都没有引发像日本泡沫经济或美国“大萧条”一样的长期衰退。

资产价格泡沫的出现和破裂，是与货币政策息息相关，过度货币供给会导致资金成本大幅降低，资金收益效率也降低、形成资产价格泡沫，当货币政策从过度宽松向收紧变化时，资金成本快速提升、直至超过低效的投资收益，结果是盈转亏的资产被集中出售，造成价格泡沫破裂。

辜朝明不主张以凯恩斯主义的政府干预刺激需求，来抵御经济形势的恶化，而是认为日本经济完全是因为出现资产负债表衰退，因此政府需要财政政策刺激来弥补民间信贷需求的不足。但是从目前来看，日本民间的借贷需求仍然没有显著变化，那么是不是日本民间的资产负债表衰退仍然没有结束？日本政府弥补信贷需求不足，造成的后果就是日本政府杠杆率激增，利率被动限制在0利率甚至负利率的区间，因为日本经济缺少赢利活力，日本政府财政赤字压力大，抬高利率意味着日本政府入不敷出的程度加重，最终导致老龄化严重的日本社会的福利体系面临债务崩溃的威胁。

利润最大化、负债最小化，不能割裂来看，何况两者之间是一体两面、利润正是偿还债务的最主要手段，如果预期利润具有最大化的激励，是可以更快推动负债最小化，否则负债周期拉长可能陷入新的困境。

辜朝明过于执着于自己提出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也在这一理论可以解释“大衰退”圣杯的预期激励下，导致非理性的信息选择偏差，认为一切都是资产负债表衰退导致。但导致资产负债表衰退的又是什么？资产价格泡沫破裂。导致资产价格泡沫破裂的又是什么？是大量资金低效、无效的投资。导致大量资金低效、无效投资的，又是什么？不是资金的低成本，而是在边际效益的预期激励下出现的非理性行为。日本企业资产价格泡沫破裂的拐点是什么？亚洲四小龙、四小虎以及中国的快速崛起、连续崛起形成了对日本企业收益率的持续猛烈的冲击，边际收益和预期激励双双跌落谷底，这同时也让日本全民进入低欲望社会。

所以，辜朝明的《大衰退》看起来是为经济衰退找到了一个解释，但这种解释的基础是脆弱的，甚至这种解释本身都禁不起更多推敲，就像是一个医生不断对病患强调“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却不给具体治病的药方，这是非常愚蠢的。难道病患没病的时候会去找医生吗？那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头脑有病。

辜朝明仅仅靠判断出症状就自以为是名医、神医，无疑是一种痴人呓语，而其给出的所谓“阴阳”周期药方，也不过是此前包括康德拉季耶夫、库兹涅茨甚至朱格拉等前辈对经济周期理论的一种“山寨”，而且还要刻意用对于西方人充满神秘感的古老东方文化“阴阳”来包装，就像是很多中国学者要给康德拉季耶夫的长周期理论套上六十甲子轮回的外衣。

经济就是经济，与传统人文成果未见得要一一对应，而且经济本身是一种复杂的动态系统，与相对静态的人文成果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更没必要为了突出自己的理论而贬损其他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