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叶兆言的最新作品《后羿》正式推出，打破了他持续两年的沉寂。这是继苏童的《碧奴》之后，中国作家创作的又一部以古代神话为题材的小说。叶兆言花了四个多月时间完成这部作品。 　　叶兆言是个低调的人，也是个诚恳的人。他坦诚地回答问题，不回避尴尬，也不隐瞒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他把低调归结于“自己的作品影响力不够”，把真诚归结于“不太会和别人打交道”。事实上这也许要更多地归结于家风和性格。叶兆言说过，他一直生活在祖父叶圣陶的阴影下，每当他写出一本书，父辈就会无情地打击他说，这不算什么，你离祖父还差得远。在自我极度膨胀的年代，这样谦卑的作家，显得相当难得和可爱。 　　《后羿》兼顾了爱情和独裁 　　南方都市报：这是你第一次写神话吗？为什么对写神话故事感兴趣？ 　　叶兆言：之前我没有写过长篇神话故事，一个写作者总是希望尝试多种可能。我很早就读过楚图南翻译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和郑振铎编著的《希腊神话和英雄传说》，它们给我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荷马史诗。我也读过简写本的《三国》和《水浒》，还有《一千零一夜》，以及中国民间故事和传说，它们都深深留在了我少年的记忆中。我觉得自己可以考虑用一种简单的语言、一种孩子喜欢或者可以接受的语言来说故事。当然我不是写儿童文学，我想要借鉴的只是一种语体。我想自己能喜欢这些神奇的东西，读者大约也会喜欢。 　　南方都市报：挑选《后羿》这个题材原因是什么？ 　　叶兆言：因为我对“后羿”这两个字感兴趣。我很喜欢“后”这个多义字，“后”最早是皇帝的意思，同时也是“后现代”的“后”，从这个汉字演变的历程就能体会到“重述神话”带给人的异样思维的乐趣。 　　另外，我觉得《后羿》是一个爱情的故事，也是一个独裁者的故事。一直以来，我非常想写一个独裁者的故事，写一个男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会怎么样。在这一点上，我甚至打不定主意应该写后羿还是大禹治水。但后来还是选择后羿，因为它兼顾了爱情和独裁。从字面来看，“后”字是一人一口，一个人说了算。它代表着一个人的至高权威，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口可以决定一切。 　　还有，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了嫦娥的寂寞。嫦娥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寂寞呢？神和人的精彩关系深深地困扰着我。要想解开这个扣，最恰当的方式，就是身体力行地去写一个后羿的故事。事实上，在开始与出版社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写了三分之一。 　　 　　我没有想过颠覆不颠覆传统神话 　　南方都市报：在故事中，后羿因为爱而获得神力、权势，最后也因为失去爱而失去一切。嫦娥则因为被抛弃而飞天，自我放逐。为何要对后羿、嫦娥的关系以及故事情节做这样的颠覆处理？ 　　叶兆言：原来的神话“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实际上只是两个四字成语，有关这个故事的文字记载确实很少。因此我的改动可以说是非常大的，我想用嫦娥的视角去看后羿如何从神变成人，又从人变成神的全过程。 　　要“重述”这个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定型的神话题材，难度最大的是对“嫦娥偷药”进行合理解释：为什么嫦娥不愿意和爱人厮守，却选择独自吃掉灵药？这也是故事里最大的“颠覆”。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解释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是写思念所爱之人没有着落而产生的寂寞感，是爱的巨大绝望。在李商隐笔下，奔月成仙并不是件美事。因为后果非常严重，她就像被放逐到了没有人烟的大沙漠。我觉得，奔月是个很恐怖的事件。我理解的吃药并不是嫦娥想成仙，而是一种被抛弃和被背叛后产生的强烈冲动。 　　写《后羿》的时候，我没有想过颠覆不颠覆传统神话。写小说向来都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坦白地说，我写的时候只是想用尽一切手段把小说写好。为了写好，“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后羿的一句话就使嫦娥如此冷漠，独自飞去，甚至在月宫上渐渐忘记了后羿，哪怕那么孤独？嫦娥的宿命就是“爱后羿”，她却这么容易死心和淡忘，这么处理不显得太突兀、收得太快吗？ 　　叶兆言：这要反过来想。如此刻骨铭心，岂能轻易忘记，要达到忘记的境界，由此可见伤害程度之大。哀莫大于心死，嫦娥真的忘了吗？当然没有。她要是能忘了就好了，她告诉自己，已经忘了，忘了吧。她要忘了那个人。我们也在想，她确实已经忘了。痛苦到了麻木，忘便是一种麻木。说忘，其实是说不能忘。这也就是要解释为什么一句不在乎，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李商隐说“此夜姮娥应断肠”，断肠之痛，她有可能忘吗？ 　　 　　神话就是现实的一部分 　　南方都市报：你所认为的“好”是如何的？ 　　叶兆言：好是一种感觉，是一种追求。具体地说，能打动读者的就是好，出乎读者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就是好，能有点独特性就是好。好是说不清楚的。为了这个，我更想追问读过这本书的人，他们觉得好在哪里。事实上，我正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答案。 　　南方都市报：你曾说过，这是一部在神话故事环境下的现代小说。如何理解这句话？ 　　叶兆言：一个现代人不写出现代小说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神话就是现实，是现实的一部分。在远古时代如此，到了现在，仍然是这样。这部小说的现代性根本不用证明。现代人来写神话，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根本不可能回避现实。 　　南方都市报：对《后羿》这部书，你有缺憾吗？ 　　叶兆言：缺憾肯定是有的，作家写作不可能没有缺憾。作家一般不太愿意去谈刚完成的作品。写作就是这样，写完就完了。我不会太多地去想什么地方写得好，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其实想了不一定会有结果。每部作品都会有些地方没有写足，但不足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无意的。《后羿》这部书写到了嫉妒，嫦娥与玄妻的嫉妒，但我写嫉妒是有克制的，没有过多去写。我觉得前者是出于爱后羿，而后者是出于报仇雪恨，她们不会因为共同的爱产生嫉妒。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在下一部作品中对“嫉妒”这个话题进行全面的强攻。所以，我有意识地减淡了在这部书中对嫉妒的描写。这在读者看来可能有些“戏份不够”。 　　 　　我是不是写得太多了？ 　　南方都市报：在推出《后羿》之前的两年，你没有推出小说作品，为什么？ 　　叶兆言：我是一个除了写作外不知道干什么的人，这两年我是有意识地不写。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不读小说的年代。有朋友问我，你怎么每年都有小说？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写得太多了？余华曾经说过，一个大作家不能写那么多。所以，我也是有意识地把小说放一放。速度放慢一点，更多地思考。我不希望别人又问，为什么你又写那么多？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你会在意别人认为你的作品太多？能写出好作品来不就行了吗？ 　　叶兆言：你说得对，已经说到我的内心了。我不应该在意。一个作家把作品写好就行。事实上，我也不是太在意。我希望自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这件事情中去，这么多年，我也是这么做的。但别人的意见还是有些影响。比如像我的下一部作品，是一部当代题材的神话悲剧。其实我已经完全准备好，已经可以开始写了，但我有意识地放下了，觉得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写得太快。我想这可能这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借口，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其实潜意识里还会觉得没有准备好。如果我准备足够了，要写了，我也不会管别人怎么说。 　　南方都市报：在没有写小说的两年里，你会着急吗？ 　　叶兆言：当然了。自从写作以来，我从来没有试过这么久没写小说，我是一个有写作毛病的人。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是不需要计划生育的。这么久没有写小说，确实也是有些慌，那种感觉就像找不到女朋友。我喜欢写作，尤其喜欢写长篇小说。我一直觉得，一个作家写长篇小说时的状态是最好的，就像被判了徒刑一样，每一天都暗无天日，但又非常充实，你会没有希望，要一条路慢慢地走下去。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无望，反而充实。 　　 　　艺术就是在做不可能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一直在说，现在不是一个读小说的年代，对这样一个时代你怎么看？ 　　叶兆言：文学在社会中占有的份额本来就很少。要一个时代、一个社会都来关注小说，这也是不真实的。 　　南方都市报：除了小说，你也写很多散文。是写好散文难还是写好小说难？ 　　叶兆言：对于我来说，散文要比小说容易一些。因为小说是虚构的，散文是非虚构的。但写好都很难。我喜欢周作人的散文。无论散文也好，小说也好，都是你的作品，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都应该全力以赴。 　　南方都市报：在很多读者印象中，叶兆言是一个低调的作家。低调的原因是什么？ 　　叶兆言：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我没有很大的影响力，作品也没有十分畅销。在书店里，或许你也看不到我的很多书。 　　南方都市报：因为《后羿》上市，你需要对着全国的记者把相同的话重复无数次。你会不耐烦吗？ 　　叶兆言：我确实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其实这不是我的低调，而是我很害怕讲那样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宣传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出版社还是媒体，都是出于同一个简单的目的——让我的书到达读者的手中。现实确实是这样，没有一定的宣传，你的书可能根本到不了新华书店。 　　南方都市报：你说过你在不断尝试超越自己，你是怎么做的？ 　　叶兆言：一个有追求的作家必须要去超越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不一样，必须和自己过不去。但作家超越自己，就好像一个人拉着自己的头发要跳到地球外面，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想超越，有时候是超越不了，但是如果连超越都不想的话，那就更糟糕了。其实艺术就是在做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不死心，所以我还要做。我想作家不应该放弃，不能说做不到就不做。 　　南方都市报：你担心有创作枯竭的一天吗？ 　　叶兆言：我当然担心，但创作枯竭也是必然的。一个作家的一生就是在和这样的宿命作斗争。 　　记者　黄长怡　实习生　周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