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狄传》斯特恩著
可爱的斯特恩 人到中年还肯爬到树上给人家看
詹姆斯·沃克为《项狄传》写的《序》,确实如中文版《译后记》所言,非常“全面”,“对斯特恩的生平,对书的结构、人物、写作特点,都做了详细的论述”。编词典的约翰逊博士、写传记的鲍斯威尔、爱写信的蒙塔古夫人和贺拉斯·沃尔普……几乎所有你想得到、有可能评价过斯特恩或他的《项狄传》的人,都被囊括在该序言之中了。
然而全面的目的和结果,不一定总是客观与公允,毋宁说它是“显示”公正的一种手段。细心把序言读上两遍,就可以发现作者隐藏的出发点——他喜欢斯特恩,而且,他有意无意地希望,我们也能喜欢斯特恩,和他一道见出斯特恩的“可爱”。
那么,斯特恩可爱吗?确实,如果喜欢这书,喜欢他那“东拉西扯”的风格,喜欢那些古怪善感的人物,喜欢那些总是夹缠着淫猥暗示的幽默,就会喜欢作者其人。可是《项狄传》一书是否能够,或者在什么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作者的自画像。而这一点,正是被沃克忽略的。还是要从该书的结构说起。
绝非一部意识流小说
后来有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认为《项狄传》叙述的混乱、倒错,对联想原则的运用,开了意识流小说的先河。持此论者都未能注意到在《项狄传》与二十世纪初的经典意识流小说之间,存在着一个重大差别。
汉弗莱在《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这部小书中说,意识流作家必须做两件事情:第一,他必须表现意识的实际特征;第二,他必须为读者从意识中提取出某种意义。何谓意识的“实际特征”?一般认为是以联想(即沃克所谓的“观念组合”)为原则、打破时空限制、自由“流动”的思绪。也就是说,在一个人头脑中展开的意识,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往往是不可解的;而意识流作家面临的困境,是既要维持意识的混乱“原貌”,又要布下一定的线索,作为读者从混乱中追索出意义的途径。由此我们基本可以推断,意识流作家所要描写的那个“意识”,最初的形态应该是“秩序井然”的,经作家的笔搅乱后,再交由读者将其还原。再进一步推论,就是意识流作家笔下的人物虽然借着联想跳来跳去,恍如置身乱流,作家本人的意识却永远在一个平流层中进行着全程监控。
显然,《项狄传》有很大的不同。它的联想并未应用到同一人物的意识之内,而是作为谈话中“打岔”的手段,以引出又一段几乎完全不相干的议论或插曲。也就是说,这“联想”是在谈话中产生的,作为不同人物之间思绪的纽带,而非在单一人物的意识之中进行的。具体到各个人物,几乎在所有环节,他们的思路都是明晰的,前后连贯的。正是从这个角度说,《项狄传》绝非一部意识流小说。
“我的笔驾驭着我”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看,该书又是一部最彻底的意识流作品。只不过,它所展现的,并非人物而是作者的意识之流。斯特恩在书中说过,我先写第一个句子——第二句便指望全能的上帝了。只能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经典的”意识流小说,其联想被限制在人物的意识之内,而《项狄传》中的联想,则跨越在人物之间,并往往作为作者“我”叙述的手段,也就是说,这联想,是在作者的头脑中进行的。是否也有可能,斯特恩和真正的意识流小说作家一样,也像他们精心策划笔下人物的意识那样,预先设计好了自己头脑中的“联想”呢?基本没有可能。我们不能设想,他在没有去法国旅行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要在未来的第七章,“联想”到一场多情之旅。更可靠的还是他自己的话:是我的笔“驾驭着我,——而不是我驾驭着它”。
细心的读者应该注意到了,沃克论述《项狄传》一书的结构时,颇有自我矛盾的嫌疑:他刚说完谁也不打算或希望把《项狄传》整理得井然有序,紧接着就大谈起该书的结构秩序,还煞费苦心地把情节按时间顺序进行了梳理、编排。矛盾的产生,在于沃克没能充分理解自己直觉判断的本质:为什么读者没有将《项狄传》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愿望?答案就在于,这不是通常的意识流小说,作者方面没有“布局”,没有传达任何意义的初衷,读者自然不会产生“破局”的欲求。实质上,斯特恩呈现给读者的,正是他自己原原本本的意识。很难找到一幅比该书更真实的“思想”画像了,甚至可以说,对它的任何整理与编排都会使其失真,从而丧失价值。
可爱是有风险的事
于是,在承认《项狄传》是斯特恩的自画像(而且是完美的自画像)之后,我们继续探讨这个问题:那个东拉西扯、胡思乱想、喜欢讲黄故事,并且很有可能会做出和毛驴谈心这样的举动的“善感的”斯特恩,他可爱吗?
我的回答是,我认为他没什么不好,挺可爱。但我不会试图去说服别人来认同我的观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评价一个真人,丝毫不比评价小说中的人物简单,同样是没有标准、见仁见智的事。而且在这同一个世界上,“可爱”还是有风险的一件事,因为就和那头毛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一位主人,棒子“如响雷一般打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屁股上”,从而将可爱终结。可爱是缺乏力量的,因为可爱有“表演”的性质,结果完全依赖观者的反应。
那就像爬到树上的一只猴子,观众有可能扔给他一颗花生,不高兴的话,也完全可以投一枚石子,打它的屁股。麦考莱、白哲特、史蒂文森甚至罗素,都扔过这样的石子,鲍斯威尔、沃尔普、斯特恩甚至卢梭,都被人家投中过屁股,因为他们暴露在外的性情,成了绝好的靶子。而一旦性情的屁股被击中,是无法进行反击的。这也便是沃克的序言,貌似全面、实则片面的原因,他无法代斯特恩做出反击。对于拜伦的嘲弄(“斯特恩那只狗,宁愿对着一只死驴哀鸣,也不肯救助自己活着的母亲”),沃克可以从事实的角度予以澄清;但对于白哲特、萨克雷等人对斯特恩其人性情的嘲讽与攻击,沃克便只好避而不谈,或避重就轻了。
所以,伍尔夫尽管大多数时候总是对的,可是说写作《项狄传》需要中年人才有的气魄,她就错了。倒不如说,斯特恩的特异之处在于,人到中年,竟然还保持了青年人没有遮拦的心态,竟然还肯爬到树上给人家看。“悔其少作”,这是我们经常碰到的说法,有人甚至说“越早年的越可怕”。为什么可怕,却不见有人说起。不说的原因,在于那使人怕的东西,本该让人爱才对(或者本来是为了讨人爱的),因为那是一片真心,一片暴露出来的性情。谁能直接说,自己惧怕的,正是自己?(文/ 周玉军)
相关链接:
《项狄传》全名为《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是一部闻名世界的奇书。书中绝大部分是特里斯舛讲述别人,主要是他父亲和他叔叔的生平与见解,叙述的顺序则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完全打破了顺着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传统程式。这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一百多年后,意识流小说兴起,有人认为是《项狄传》开了这类小说的先河。
《项狄传》曾被昆德拉纳入了欧洲最伟大的小说行列之中,认为其写作的无序性、散漫的没有主题却又具备复调性质的文本,实在是成了欧洲小说在意识流方向发展的源泉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