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2012年是邓小平南巡20周年,您如何看过去20年的改革和现状?
韦森:所谓吃“市场化改革红利”,并不是一个正式的经济学术语,而是一种“隐喻式”的说法。当然,近些年也有不少学者在用“市场化改革红利”这个概念,并做了一些计量研究,甚至发现这种“红利”对过去中国30年的经济增长贡献了近16%。我不大相信这种计量的东西,但是至少可以在制度经济学的意义上把过去中国30年经济增长理解为市场化改革的结果。意思是说,在过去的计划经济体制下,人们的交易行为和市场活动是受压抑和制约的,因而经济增长缺乏动力。在1978年后,尤其是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经济的市场化加速进行。到21世纪初,在整体上可以认为中国经济已经市场化了,而经济的民营化过程(包括国有企业的民营化、民营经济的自发成长和外资的进入),可以被视作为这个市场化过程的主要构成部分,各种市场的出现和发展,则是其外在表现形式。2001年后,中国加入了WTO,又可以被视作为中国经济在整体上加入了世界市场经济的“俱乐部”,即按自由贸易的市场规则来参与国际分工。这又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
所附图1清楚地表明这三个大事件后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轨迹。概言之,中国经济过去30多年的高速增长,主要是中国经济内部各部门乃至整体上市场化的结果。我把这一现象称作为“吃了市场化改革的红利”。
记者:如何理解我们在“吃市场化改革的红利”?
韦森:所谓吃“市场化改革的红利”,并不是一个正式的经济学术语,而是一种“隐喻式”的说法。当然,近些年也有不少学者在用“市场化改革红利”这个概念,并做了一些计量研究,甚至发现这种“红利”对过去中国30年的经济增长贡献了近16%。我不大相信这种计量的东西,但是至少可以在制度经济学的意义上把过去中国30年经济增长理解为市场化改革的结果。这种说法表示,在过去的计划经济体制下,人们的交易行为和市场活动是受压抑和制约的,因而经济增长缺乏动力。在1978年后,尤其是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经济的市场化加速进行。到21世纪初,在整体上可以认为中国经济已经市场化了,而经济的民营化过程(包括国有企业的民营化、民营经济的自发成长和外资的进入),可以被视作为这个市场化过程的主要构成部分,各种市场的出现和发展,则是其外在表现形式。2001年后,中国加入了WTO,又可以被视作为中国经济在整体上加入了世界市场经济的“俱乐部”,即按自由贸易的市场规则来参与国际分工。这又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概言之,中国经济过去30多年的高速增长,主要是中国经济内部各部门乃至整体上市场化的结果。
我把这一现象称作为“吃市场化改革的红利”。 民营企业的崛起、中国经济内部的市场化过程,正好赶上了在国际上80年代以来网络技术推动的20世纪后半期的全球经济繁荣这一末班车。中国原有的巨大的、低成本的劳动力优势,加上民营经济的崛起、外资的进入和各级政府所驱动的外向性经济发展,导致了中国加入WTO后经济高速增长的黄金十年。入世更重要的是反过来促进了国内市场经济的体制变化,也就是开放促进了改革。加入WTO,加速了出口增长,中国的外贸出口每年对GDP的贡献都在2%以上。
但是,这几年政府的强势参与和干预市场,以及实际上发生的隐形的“国进民退”,使我们国家形成了一个在人类历史上好像从来没有过的“政府主导或统御市场”的体制格局。目前人们所热烈讨论的“中国模式”,大致正是指这个转型中的、还在慢慢渐进成型且自我强化的经济体制格局。不承认它的存在,不承认它的独特性,是一种鸵鸟式的态度。但是,我这些年所担心的是,等中国经济的市场化改革的红利吃完后,中国社会沿着这个渐进成型的体制格局自我演化,进入了一种“路径依赖式”的发展。一旦这种政府主导市场的体制吃完了市场化改革的红利,经济增速开始下滑,将会产生一系列问题,并且一些问题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承受不起的。
这种担心,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是“国进民退”,国有企业的规模和利润在增加,政府的税收也在快速增加。自2008年下半年的世界经济衰退以来一直到现在,基本上是基建投资在推动着增长,而投资推动的增长又是政府部门、与政府有着密切联系的国有投资机构和国有企业所做的。这种增长越来越依靠政府和国有部门的基础设施扩张,表现形式为财政税收和支出同时增长,尤其是银行贷款的快速增加。在经济的货币和金融层面,财政收入和银行贷款又大部分流到了国有企业和政府部门去了。
其次,现在地方政府债务就像是一个抽大烟上瘾的“瘾君子”:要发展经济,就来建基础设施,建了三环不够,还要建五环,项目一个比一个大。这些基建项目,中央财政没拿出多少钱,大都是银行贷款在推动。这也是这些年地方政府负债不断攀高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会如此?这与我们的政府体制和政治体制密切相关。在现有的体制下,因为各级政府的行政官员尤其是一二把手只对自己的上级负责,基本上不对自己所管辖的地区内的老百姓负责(在西方国家来说是对选民负责);而考核其政绩,又主要看其所在地区的GDP的增长数字。这种政治机制就导致各级地方政府不断地靠从银行借钱和卖地融资来发展经济。经济搞上去了,一届领导提拔了,升迁了,上级说他好,当地老百姓也说他好,但他却把负债留给了银行,把银行负债留给了下一届政府官员。
下一届行政首长上任了,要借新钱还上一任行政长官借的贷款,还需要借更多贷款来建更大的项目和办更大的开发区,于是借款规模更大。这样,一届又一届政府行政长官上台,借的钱越来越多,银行负债越来越重。经济每年都在高速增长,马路修得越来越宽、政府大楼也盖得越来越漂亮,开发区也搞得越来越大,但地方政府负债也越积越多。将来谁来还政府负债呢?
以前还指望地方政府靠卖地的出让金来偿还政府负债,但现在全国房地产价格开始下行,房地产市场前景不明朗,卖地的土地出让金全国又降下来了,中央政府的财政拨款又不够;中央和地方的财权与事权又不对称,一些借债很重的地方政府就感到压力很大,只能不断地借新钱来还旧债。除了还旧贷款和利息,地方政府还得继续发展经济,这意味着还得继续借款。
就这样不断地通过银行借款,或开始发地方债来发展经济。这就像一个吸毒越来越上瘾的瘾君子一样。米塞斯、哈耶克等新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周期理论,说得正是这回事。他们认为,正是每次政府所推动的信贷扩张,导致一个短期的经济繁荣和高涨,但是,还款的时期到了,到清算的时候了,经济衰退就来了。因此他们认为20世纪以来的所有经济危机,都是在政府主导下不当投资所推动的经济扩张的结果。现在看来,新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周期理论,非常具有现实意义,可能非常合宜地能从理论上解释目前中国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走势。由此,我担心中国经济在目前体制格局中似乎沿着这个不可扭转的发展路径演化着,可能最后逃不出米塞斯的预言。
我对未来中国经济的担心,主要在这里。至于经过30多年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之后,增速慢慢下行,现在看来还并不怎么令人担心。GDP年增长率高或低一到两个百分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经济增长是靠政府投资所推动的,是靠银行信贷的迅速膨胀所推动的。一旦经济增速下行和资产价格下滑,包括房地产价格快速下降,可能会引发一些像美国的次贷危机一样的中国式的次贷危机,最后影响到实体经济,从而最终走向经济衰退。
不久前,我邀好友、天津财经大学的首席教授李炜光来复旦做了一个公开讲座,我主持并做评论。他在讲布坎南(James Buchanan,198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税收宪政理论时,讲到了荷马诗史中的尤利西斯与海妖的故事,很有启发意义。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上、乃至在靠银行信贷发展经济的施政导向上,政府决策者应该学学荷马诗史中尤利西斯。尤利西斯为了抵御海妖的诱惑,用蜡封住水手们的耳朵,而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最终战胜了迷人的海妖之歌,通过了魔岛。在目前中国政府财政收入疯涨而且越增长越不够的情况下,在政府征税和花钱上越来越上瘾的情况下,我觉得这正像尤利西斯的故事中的一些船长要把我们的航船驶向那个让水手们一去永不复返的海妖的魔岛一样。这时候,就需要我们的决策层中有尤利西斯那样的政治家,那样的觉悟,来让人民绑住自己增税、花钱的冲动和欲望,只有这样,中国这艘巨轮才不会在未来触礁、不会出大问题。
但在目前中国,又有几个人能理解尤利西斯?能理解布坎南税收宪政的基本原理?又怎么能会学尤利西斯那样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上自愿绑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