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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这是一本只有十八万字的小书,给我的感觉却极其厚重。当然,这跟我的哲学基础非常差不无关系,但不得不说,尼采太伟大了,他的思想体系太宏伟了,而周国平老师的写作也太精彩了!
徜徉其中,流连忘返,合上了最后一页,却只是刚刚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模模糊糊的轮廓,基础薄弱的孩子伤不起啊……非要写读书笔记的话,我便只能挑选第六章《向理性挑战》,结合文本谈一谈我个人的理解。作为一个一度将逻辑视为看家本领、曾经试图研究自然科学、对物理学和演化生物学稍有点了解的理科生,也只有这一章,我读的稍微明白一点点,多多少少有一些共鸣。不揣浅陋,就教各位方家。
尼采的重磅炸弹——向理性主义开炮! 欧洲近代是理性主义号声嘹亮、胜利进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入口处,培根的名言响彻云霄:“知识就是力量!”科学的大踏步前进,为人类展现了一个井井有条、万物一统的新世界,人类对理性和科学的信心空前膨胀。无论是不列颠经验主义者,还是欧陆唯理论者;无论是法国启蒙思想家,还是德国古典哲学家:他们本质上都是迷信思维和逻辑的理性主义者。刚刚从宗教信仰下挣脱出来的人类理性,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信心十足的时期。理性的光芒简直要取代上帝,成为新的神祇!
物极必反,当人们发现科学和理性的狂飙突进并没有解决人类的许多根本问题,特别是,并没有给予人们它曾经承诺的幸福人生,反思的骚动便自然而然地渐渐汇聚起来,乃至成为另一场浩大的反理性主义大潮。这潮流由文艺领域的浪漫主义运动发轫,而尼采则第一次从哲学角度对理性主义展开了全面而深刻的批判。
尼采的批判主要有三个方面:人生意义,世界的本质和人的本质。尼采竭力证明:科学不能为人生提供真实的意义;理性主义对世界本质的归纳是“哲学的最大迷误”;而理性主义对人的本质的归纳更是完全错误的,不仅理性有着非理性的起源,即使人的行为,其真正动机也常常不是理性。
一、 科学的极限和无能为力
1. 科学的范式
理性主义立场的本质是把逻辑思维提升到至高地位,这也正是科学的范式。而事实上,逻辑思维只是人与外部世界相互联系的诸多方式中的一种。除此之外,感性、直觉的力量都是绝对必要的,也是在当今这个科学迷信大行其道的时代所特别值得宝贵的。历史上真正取得伟大成就的人,甚至在科学界本身,那些伟大的科学家,都是一些直觉非常敏锐的人。而科学史上诸多伟大的突破,也常常采取了直觉在先顿悟、逻辑随后证明的发现方式。理性主义片面地强调逻辑手段而忽视感性、直觉、顿悟等其他手段的力量,这是非常错误的倾向。
2. 科学的极限
第一, 任何科学理论的根基,都是所谓不言自明的公理,是不能由逻辑手段证明的。
比如狭义相对论,有两条不言自明的公理,相对性原理和光速不变原理,作为整个理论的基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条公理并不属于逻辑的管辖范围之内,而是一种信仰。我们必须无条件的承认它,这同基督徒必须无条件地承认上帝的存在有什么区别?因此尼采说,根本没有所谓“无前提的科学”。
第二,科学并非万能。所谓“科学精神”,其实从苏格拉底身上便体现出来了,便是对自然界可知和知识万能的信仰。这种信仰随着近代科学的大发展获得了众多信徒,但这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用知识的膨胀和物质的繁荣给人生制造一种虚假的乐观气氛。因为事实上,知识并非万能,它解决不了灵魂的问题,解决不了人生意义和人生幸福的问题。科学知识“是冷静的枯燥的,缺乏爱,也不懂得任何不满和渴望的深情。”
而且,在理性主义的统治下,人们迷信科学万能,热衷于追求知识、从事外在的物质活动,而忽视了人的内心生活。“科学只看见知识的问题,受苦对于它的世界是一种无关的不可解的东西——至多又是一个问题罢了!”科学在这里的无能为力是因为,对于人生幸福的探索不能仅靠抽象的逻辑思维,而要靠真切的心灵体验,这是逻辑思维所永远无能为力的。
第三,科学只是人类的工具,而非人类的目的。但现代社会许多人却把科学当做目的本身,漫无止境地追求对外物的支配,结果只能是丧失人生本真的意义,沦为外物的奴隶。科学对生命本真的破坏,最典型地表现在它的仆人——学者身上。尼采认为,学者类型的人因为长期从事科学工作,成了生命本能衰退、人性扭曲的畸形儿。
比如,某些学者一味地立足于本学科,将对于本学科的发展有利与否作为评价世事的唯一标准,这便是“漫无止境地追求对外物的支配,结果只能是丧失人生本真的意义,沦为外物的奴隶”,是非常不可取的。人生的真意义并不在于盲目追求对外物的支配,学术标准绝不应该作为我们评价世事的最高标准。
3.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尼采并不是一个敌视、仇视科学的人。正相反,对于卢梭否定科学文化而提出“回到自然”的倒退主张,尼采是坚决反对的。问题在于,要恰如其分地看待科学的价值,即科学只具有工具价值,它并非我们的目的。科学仍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它应当服从于智慧——人生意义的探求。
二、 不存在“真正的世界”
哲学开始于理性的觉醒,而理性觉醒的第一个征兆就是对于感官的怀疑。哲学家们冥思苦想,在感官所触知的这个世界背后还有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
巴门尼德想出了那个不生、不灭、完整、唯一、不动、无限的“存在”,柏拉图想出了“理念世界”。直到近代,康德还相信现象世界背后有一个“自在之物”的世界,黑格尔还在相信“绝对精神”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哲学始终与本体论结下不解之缘,这种本体论以构造“真正的世界”为唯一使命。
在尼采看来,追求一个“真实的世界”、本体的世界,这种旧式的本体论是哲学的最大迷误。而造成这种迷误的根源,就是理性。理性的逻辑本性使它本能地寻求条理化和秩序,因而害怕感官、篡改感官。况且通过理性——“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世界”中的理想道德标准——借以约束人的现实生活这一链条,这种旧式本体论中蕴含着强烈的道德和价值含义。而这种道德常常是压制本能、贬低生命活力的,因而成为尼采着力批判的对象。
而尼采本人的形而上学更具有相对主义的色彩。他认为,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我们的感官所能感知到的现象界。而人对世界的认识,总是离不开认识主体的加工。世界永远是透过一定的意识结构、价值系统的棱镜给予人的,我们对于世界的观念,永远是对世界作了某种加工的产物。根本不可能有与人无关的纯粹的世界概念,即所谓“自在之物”或“真正的世界”。因此,旧式本体论寻找纯粹世界概念的努力是徒劳的,自命找到了这种概念的自负是可笑的。而人类认识角度的限制,则决定了世界具有无限的可解释性。
我个人理解,这种世界观念,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它可以使我们多一些谦卑,少一些固执,明白这唯一一个世界的无限丰富的现象是任何个人、任何学科、任何组织乃至任何物种都不可能完全把握的,因而任何个人、任何学科、任何组织乃至全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都不可能是全面的、唯一正确的。就像盲人摸象,感知到不同部位,便有不同的描述,不能简单地说他们就是错误的。因此,真理是多元的,而非一元的;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在面对其他领域的认识时,我们最好保持一颗谦卑的心,不要上来就以本领域的判断标准轻易地将对方的结论否定掉。譬如西医之于中医,科学之于周易、占星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