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金融
首先很重要的问题,什么是金融?按照较为广义的定义,金融是跨时间、跨空间的价值交换。今天的钱,我存下来,到以后再花,是金融;明天的钱,我预支出来,今天花掉,是金融;这里的钱或者货物,交换到那里使用,也是金融。
人从生下来开始,就面临着两种不平衡。一种是收入支出的不平衡:年幼的时候,支出大于收入;青壮年时期,收入大于支出;老年时期,支出大于收入。这种不平衡必须依靠跨时间的价值交换来进行“平滑”,以避免钱少的时候生活窘迫,或者钱多的时候没处花。第二种是风险的不平衡,个人如果遇到大的变化,如失业、生病、结婚等,收入突然减少,或者支出突然增加,就需要向周围的人借钱,实现同时跨时间和空间的价值交换。总而言之,人的一生离不开金融。
金融是社会形态的一部分,受到社会制度的影响。换句话说,社会制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金融的形式。
儒家的金融逻辑
有时候我们觉得,金融是近代才出现的产物,然而按照广义的金融定义,远在两千多年前,儒家文化就已经奠定了一种隐性的金融模式。儒家的核心主旨是“克己复礼”,“礼”指周礼,儒家在此基础上又有一定的内容的扩充,总的来说,是一种社会制度,即周朝开始建立的封建主义制度。在封建制度方兴未艾之际,需要一种文化来支持,于是儒家文化应运而生。这种文化,可以很好地巩固封建主义制度,达成社会的安定稳固。儒家学说中的其他部分,无论是个人道德,还是国家治理,实际上是围绕这样一种封建制度来构建的。
在封建社会刚建立的时候,很多社会问题需要解决,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金融问题。封建社会的金融上存在两个重大的问题,第一是收入消费时间不匹配,第二是个体风险承担能力弱。首先,在那个时候,人在一生中的收入是程倒U型的,幼年的时候,收入少或几乎没有,在青壮年的时候收入高,在老年收入低,而那时候生产水平不高,人的消费主要是衣食方面,基本上是不随时间改变的。这样,就存在需要将青壮年的收入,拿出一部分来填补幼年和老年时代的物质需求。第二,封建初期,个人的收入主要依赖农业,而农业最害怕的就是灾荒。如果碰到疾病,个人也同样将暂时丧失劳动力。在那个时候,遇到灾荒,或是疾病,个人的力量显得非常脆弱。
儒家崇尚秩序,提出的主张叫做“三纲五常”。“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是指“仁、义、礼、智、信”。要求长辈对儿女要负有养育、教育的责任,要求儿女对长辈要尽孝道,赡养老人,家庭之间、兄弟之间要和睦、讲信义。实质上,这就构成了一种隐性的金融体系:长辈担当投资人的角色,在青壮年期,对儿女进行投资,等到自己的老年期,被儿女赡养,即为投资回报期;反过来,儿女在幼年作为被投资人,长大之后,对长辈的投资进行回报,同时,作为投资人,对自己的下一辈再进行投资。在突发事情上,选择了一种又家族共同承担风险的隐性合约:家族中的一人,生病、或者结婚等,家族都有义务进行资助,将多个风险承受能力低下的个人绑定在一起,将突发事件的经济冲击,平摊到各人身上。有必要指出的是,对儿女的养育、对老人的赡养、对亲人的帮助,道德上都是很好的。但是,儒家的思想,特别强化了这一点,已经超出了道德的范畴,而是形成了一种社会共识,达到了隐性合约的一种状况。个人不再能够选择遵守或者不遵守,而是必须遵守。不遵守这种规范,即“违约”的,将招致严重的后果,最严重的,被以“不孝”的罪名判处死刑。
这时候,儒家的秩序主张,已经成为了社会制度的一部分。这种制度解决了当时的金融问题,对于农业为主的封建主义社会有着很大的意义。个人在不同时期收入支出不平衡的情况得到了解决,个人遭受突然变故的冲击也减小了,于是个人安居乐业。从这个角度看,儒家构建的隐性金融体系,对维持社会稳定起了关键作用;儒家真正的成功,是金融的成功。相比同时期的别的流派,比如道家,虽然“无为而治”也有道理,但是“无为”不能解决金融问题,于是被边缘化;比如法家,虽然法治也有道理,但是没有抓住社会稳定的关键,也被边缘化。不管是哪家学派,都没有解决金融问题。而只有儒家,解决了金融这一关键,才在千年来长盛不衰。
显性金融与儒家的没落
从资产阶级兴起开始,社会生产力得到了提高,生产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金融世界有了迅速的发展。针对个人而言,储蓄、流通,以至于透支、风险防范等,都有了多种的选择。在个人资金富余时,可以选择储蓄或者投资;在个人资金短缺时,可以选择贷款、信用卡透支;在个人为应付突发事件时,可以选择购买保险进行防范。也就是说,封建时代面临的金融问题,已经被新时代的金融手段解决掉了。
现代的金融手段,与封建时代的隐性金融相反,是一种显性的金融手段。即,将权利、义务、金额、日期,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同时有一套完整的民商法来保证这种契约的执行。我们感觉到当今的金融,远远比过去发达。经济发展是一部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原先的隐性金融,变成了现在的显性金融。
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儒家构建的隐性金融体系,也就失去了意义。就我国来看,金融关系就进行了几次重大的革新。民国时间,开始构建资本主义的金融体系,采取了银行、财团主导了金融。新中国建国开始,采用计划经济,统一进行了跨时间、空间的价值安排,之后,人民公社等运动,将个人突发事件风险,分摊到了整个集体。改革开放以后,逐渐建立了信贷市场和资本市场,整个资本主义金融体系开始完善。
在这样的数次折腾中,儒家构建的金融体系开始被遗忘。儒家主张的“三纲五常”,由原先的社会共识,退化到提倡,再退化到被“打倒”,最后不了了之。儒家文化从开始的强制执行,不执行就杀头,退位到现在纯道德层面的提倡尊老爱幼、家庭和睦。
儒家的没落,根本原因是金融的变革。儒家的核心是金融体系,文化是为金融体系服务的。而它提倡的这种金融体系当今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伴随着的,儒家文化也逐渐淡化了。那么,儒家的金融体系已经崩溃了,为什么当今又有一些复兴儒家文化的声音呢?
文化对金融的反作用
当今,可以听到一些复兴儒家的声音,有些甚至要求将儒教定为“国教”。从提出这些看法的人的身份来看,绝大部分是从事文化工作的,而非经济工作的人。他们希望的是,只单独复兴“儒文化”,而不复兴“儒家金融体系”。他们的理由很“伟大”:文化建设对社会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个社会失去了信仰,那么就有可能迷失方向。
然而他们忽视的一点是,文化是可以反过来影响金融的。如果一个地区流行的是支持现代金融的文化,那么现代金融的发展将更加迅速,反之亦然。一项调查显示,我国民间借贷,利率最低的是浙江省,利率最高的是宁夏自治区。当然有很多种解释,但是非常直观的一种解释是:浙江是沿海省份,接受外来文化较多,鼓励自由契约,自由金融;宁夏自治区的文化以回教为主,而回教教义中是禁止有息借贷的。这样,如果个人在宁夏放贷,就要承担“违反道德”的风险,于是就以风险溢价的形式加在了利率上。以这个逻辑考察,发现不光是浙江和宁夏,有类似的文化情况的,也分别体现出了高或低的利率。如北京、上海等开放城市和沿海省份,都体现出了较低的利率;而湖南、江西属于“土地革命文化”盛行的省份,也认为放贷是不道德的,民间借贷利率也相对较高。
不仅在中国,文化对金融的反作用在外国也得到了显现。18世纪,英国确立了议会君主制,而法国则否,结果英国整体经济、金融的发展和建设都要明显快于法国。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制度的原因,但是文化因素也不可小视。二战后,日本几乎是照搬美国模式进行发展,然而发展遇到了瓶颈。日本的经济学家也开始反思,认为日本的发展受到了江户时代开始的中央集权文化的制约,以及《明治宪法》、《昭和宪法》对文化的影响,衍生出来的各种问题。有的学者甚至提出了破除这种文化,需要一场“平成维新”的呼吁。
再回到儒家文化问题上来。当前的中国就处于这样一个选择当中:是选择儒家文化,这将制约金融的发展;还是选择放弃儒家文化,选择一种别的文化。
儒家文化难以复兴
儒家文化的复兴,在提出之后,得到了大多是阶段性的反向,即热闹一阵,但是热情不久就褪去,并没有多少人在坚持实践儒家的文化主张。究其原因,不难发现,儒家文化与现实生活存在许多冲突,在频繁的冲突中,我们自然而然地遵从现有的价值观,而放弃了儒家文化。
比如,儒家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是现在经济高度发达,人才流动频繁,职业高度专业化。许多人要想事业上成功,不得不背井离乡,奔赴最适合个人发展的地方。当二者的冲突不可协调时,我们突然发现,待在父母身边并不是必要的,现在市场如此发达了,我们只需要汇款回去,或者为父母买保险,就可以让老人过的还不错。如果真有必要,交通也方便,几个小时飞机就可以到达家人身边。所以,人们自然就放弃了儒家的教条。
类似的还可以举很多,总的一点,就是儒家文化不再具有维持社会稳定的功能了。
有人会说,儒家文化提倡的,是人间的亲情,父子、夫妻、兄弟相爱相敬,是道德上的提升。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想法,然而,现实再一次打破了这种想法。一项问卷调查,调查的对象包括三个地区的人,北京和附近两个农村。问卷内容是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a,养子防老,b,喜欢小孩。调查结果是,北京有12%的人说“养子防老”,55%的人说“喜欢小孩”;而在农村,有69%的人说“养子防老”,16%的人说“喜欢小孩”。这个数据表现出来的,是金融发达的地区,由于人们在经济上有了现代金融体系的保障,因而亲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纯净了,剔除了经济利益的因素;相反,金融不发达的地区,亲人之间的感情都带有更多的金融成分,父子之间不是纯洁的亲情,而是带有投资者和被投资者的关系。那么,儒家文化到底是一种道德的进步还是退步?儒家文化对现代金融的负面的反作用,到底是改善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让人与人的关系变得不那么纯净?
儒家文化难以复兴,这是我的判断。不仅因为缺乏了生存的土壤,更令人尴尬的是,它竟然间接导致了道德的倒退。还记得“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儒家的初衷当然是令人们安居乐业,人人丰衣足食、奉公守法。然而,以前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关系变了,环境变了,人也变了。在现在的社会,人们也有了比古代更高的要求,要求独立和自由,追求更高的生活层次和文化层次。在这种情况下,儒家文化已经不能适应当今社会的要求。我们的文化建设,不应当认为简单地“拿来”儒家就可以完事了。新时代有新制度,需要新文化,需要向前看。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能够有一种新的文化让我们为之信仰,为之奋发,更好地建设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