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挠”和“逼勒”都使人气短。而身在冷眼环视之中,还有逼来的“疑侮”:
臣前后所奉授鄂、援皖,筹备船炮,肃清江西诸谕,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外间时有讥议。或谓臣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或谓臣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或谓臣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巨低首茹叹,但求集事,虽被侮辱而不辞。迄今岁月太久,关防之更换太多,往往疑为伪造,酿成事端。如李成谋战功卓著。已保至参将矣,被刑辱于芷江县,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周凤山备历艰辛,已保至副将矣,被羁押于长汀县,亦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前福建巡抚吕佺系,曾专函驰询臣印不符之故。甚至捐生领臣处之实收,每为州县猜疑,加之鞠讯。或以为不足据,而勒令续捐。19
当曾国藩作《讨粤匪檄》的时候,一意弘扬“赫然奋怒,以卫吾道”;很少想到被他带着走上战场的湘勇们会遇到种种不能用名教沟通的窒碍,迨阅历既多之后,则不得不叹“艰难情状无以自申”。此中自有说不出的辛酸。内战打乱了许多旧的章法,所以,脱胎于团练的湘军能够出洞庭,入长江,布列于一个越来越大的空间里。然而他们在这个空间里又常被眈眈而视,脚下走的是一条洼陷的狭路。置身其间的湘军知识分子一面千里血战,为朝廷肩撑东南数省的残破之局;一面久处“客寄虚悬之位”,往往“枵腹从事,自捐自养。而其不见谅于人者亦已多矣”。20些人虽以信念和信义相聚合,而一旦在锋镝之间艰难立起,则一定不肯甘心仰人鼻息,徒为征途走卒。其用世之初心屡受困抑而益见勃郁恢张。是以曾国藩“历陈办事艰难”,铺叙既毕,遂以明切之辞归结说:“以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其实他心里看得非常清楚,在一个兵祸连结的时代里,“凡有领军之责者,军覆则死之;有守城之责者,城破则死之。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21治军而兼有守土之责将更多一重取死之道。但作为湘军领袖,他又代表了一个由经世思潮孵育出来的知识分子群体。这个群体虽以军功入世,然而“谈经济,究韬略,明习国家掌故”,22抱负大半都在军功之外。所以,百战之后睨视官场的猥琐驽顽,不会不使他们愈多经世致用的自负。太平天国以造反搅动天下,却把儒学知识分子中最能强毅力行的那一群人唤了出来。他们急急而起,与“天父天儿之教”相争,又在挽救王朝危机的过程中为朝廷带来了一种重分权界的紧张。
然而,与国家豢养的经制之兵相比,由绅士募勇练出来的军队终究不是一种嫡出的东西,其间的亲疏厚薄之别是很难用文字写出来的那一套道理消泯掉的。薛福成后来说:“粤贼之据武昌、汉阳也,进陷岳州以逼长沙;曾文正公以丁忧侍郎起乡兵,逐贼出湖南境,进克武汉黄诸郡,肃清湖北。捷书方至,文宗显皇帝喜形于色,谓军机大臣曰:‘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某公对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馀人,恐非国家福也。’文宗默然变色者久之。由是曾公不获大行其志者七八年。”23这里提到的“某公”指祁隽藻。虽说薛福成的记述意在用湘军日后的事功反衬其当初的暗昧,但祁隽藻的进言却并非出自私怨。作为庙堂中人,他对这种从打乱了的章法里冒出来的力量天然会有一种无法亲近的不信任感。而由此引申出来的意思,则非常容易地唤醒了人主内心本有的亲疏厚薄之别。因此,在“文宗显皇帝”之世,越打越疲惫的江北大营和江南大营始终比越打越强悍的湘军更多地系结着朝廷的期望。然而太平天国的攻势却老是要摧毁这种期望。咸丰八年,太平军破江北大营;次年江北大营撤。咸丰十年卷,太平军袭杭州,诱金陵围城之敌分兵往援,趁时击溃江南大营。主持江南军务的和卷一路逃奔;呕血而死,经制之兵的气数也随之而尽。湘军中人居长江中游,冷眼俯视盘踞下游的江南大营在滚滚烟尘中人仰马翻,分崩离析,各自议论纷纷。朱孔彰后来为曾国藩立传,追叙当日情景说:
江南大营复陷,官军悉溃,常州、苏州相继失,咸丰十年闰三月也。左公宗棠闻而叹曰:“天意其有转机乎”或闻其故。曰:“江南大营将蹇兵疲,万不足资以讨贼。得此一洗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又问谁可当之?胡公林翼曰:“朝廷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不足平也。”。24
左宗棠论大势;胡林翼说人事。两者的议论都非常明显地直露出一种久郁之后的酣畅一泄,其对答应和之际具见湘军人物一手规划天下的自信和自负。江北大营和江南大营的相继而溃,是太平天国为自己重造战局的大手笔,然而久作偏师的湘军却因之而节节发舒,大步地走入了居天下之重的位置。咸丰十年四月,曾国藩奉旨“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六月,奉旨补授两江总督,“并授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25次年七月,咸丰崩于热河。十月,曾国藩已受命主持“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26从咸丰二年到咸丰十年,曾国藩四出奔驰力战而久在“客寄虚悬”之中,官阶不能进一寸。但在尔后的一年多里,却因太平天国的一番“洗荡”而廓然大张,在湘军和绿营的此长彼消之间成为人臣中的最强有力者。其相生相克之理不能不使人思之讶然。由于曾国藩的身边汇聚着一个久相知结的知识分子群体,因此,当朝廷最终把兵火不熄的东南半壁托付给他,其臂力遽尔远伸,曾经与之相濡以沫的军功儒生们也一定会纷纷然挺脱而出,分布四野。从这个时候起,疆吏在内战中的代谢便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其间后来居上的人物,与道咸两朝的衮衮诸公显然有着一副不同的面孔。成书于光绪十五年的《湘军记》撮叙始末,罗举说:
自广西寇发,海内骚动,新宁江忠烈公忠源,实倡义义旅。而王壮武公鑫、罗忠节泽南以诸生起,其后李忠武公续宾、胡文忠公林翼、左文襄公宗棠、刘武慎公长佑、蒋果敏公益澧,暨今总督曾公国荃、尚书彭公王麟、总督扬公岳斌、巡抚刘公锦棠,征伐四出,用兵遍十八行省。一时湘人由战功任封圻者,总督则有刘公岳昭、刘公坤一、杨公昌濬;巡抚则有李勇毅公续宜、刘果敏公典、刘公蓉、唐公训方、陈公士杰;其以提督权巡抚者,则有田公兴恕、江诚恪公忠义。而劳文毅公崇光、侍郎郭公嵩焘、总督谭公钟麟、巡抚黎文肃公培敬,虽起家翰林,亦皆涉历兵事。其它专阃、监司,以勋伐昭著于时者,不可胜数。27
“湘人”之外,与湘军深有渊源而先后致方面,作大吏的显达者还有沈葆桢、李鸿章、严树森、李瀚章、李宗羲、阎敬铭、许振韦等等,这些人大半都是那个时候富有个人影响的人物。迨李鸿章领淮军别开一面,与湘军相蝉蜕,江淮群体以及依附于其间的人们中又次第产生了张树声、潘鼎新、刘铭传、刘秉璋、丁日昌、钱鼎铭、郭柏荫、王凯泰、刘郇膏、周馥等等以督抚开府的达官。在后来的同光两朝里,他们曾长久地支配过大半个中国,并保留了一种声气相通的渊源。中世纪与近代之交,世运的盛衰起落之间明显地留下这些人各有才识惰性的心迹和足迹。
疆吏的代谢是怀抱经世之心的知识分子在守卫名教的过程中打出来的,他们由此自立,成为重造乾坤的中兴名臣。然而军功人物一批批地出据方面,又是一种康、雍、乾、嘉、道、咸以来从未有过的局面。内战造出了旧章里没有的变势,拽使朝廷不得不顺乎其势。因此,疆吏的代谢虽以人事迁移为结果,但由此牵结蔓衍,则必定会促成许多政治关系与社会关系的衰变和重组。曾国藩是最早看清楚“治军”须兼有“察吏”之权的人,又曾以自己的臂力多次把别人举到封圻之位,但当这种嬗递到来之际,他又最早思虑此中所伏的祸福相倚,并因之而感到深深的畏惧。同治元年,他由节制四省而晋阶协办大学士,隆隆然负一时重望,然而意态则愈多神敛,奏疏之中往往以人臣事君“机括甚微,关系甚大”为虑:
前此迭奉谕旨,饬臣保荐江苏、安徽巡抚。顷复蒙垂询闽省督抚,饬臣保举大员,开列请简。封疆将帅,乃朝廷举措之大权,如臣愚陋,岂敢干预。嗣后臣如有所知堪膺疆寄者,随时恭疏入告,仰副圣主旁求之意。但泛论人才,以备釆择则可;指明某缺,径请选除则不可。不特臣一人为然,凡为督抚者,皆不宜指缺保荐督抚。盖四方多故,疆臣既有征伐之权,不当更分黜陟之柄。在圣主虚衷访问,但求投艰而遗大,不惜舍已而从人。惟风气一开,流弊甚长,办之不可不早!宜预防外重内轻之渐,兼以杜植私树党之端。其督抚有任可履者,不准迁移不到,亦不准他处奏留,庶几纪纲弥表,朝廷愈尊。28
这些话从自己说起,而旨义则在天下督抚和后起的来者,其中正有无穷的忧思。作为主持东南军务的时局中人,他不会不愿意从湘军中输出疆吏,以期实利实功;作为做过圣贤功夫君子儒,他又不愿意看到一个督抚体貌日尊的时代从自己手里造出来。两者在历史变迁的过程里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但曾国藩却一心一意想要把它们剥开。这种矛盾,深刻地说明了被人造出来时势很容易此倾彼跌,扶得东来西又倒,遂使造时势的人们长在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之中,画不出一个圆融和圆通。内战像洪水过地一样造成了人世间的种种位移和丕变,这个过程因各种各样意志的催动而发生,但这个过程留下来的东西却是个人意志所无法改变的。
二
在农民的造反还没有揭竿而起的时候,由时政起讲的经世之学已非常明切地表现了知识分子的社会批评意识。咸同两朝,经世之学演为内战中血腥的“杀人之业”,以万千头颅为王朝重造出中兴。然而蕴结于经世之学里的批评意识也由此横决而出,在乱世的动荡中演为应时而变的仓促改作,使二百多年来的国家法度不知不觉地脱出了旧辙。
咸丰初年,曾国藩以在籍侍郎作湖南团练大臣。在那个时候,苏、皖、闽、浙、赣、黔、豫、鲁和直隶还有四十二个团练大臣,但环顾天下,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自觉地执着于以团练经世。他在一封信中刻划绿营嘴脸,说得非常痛切:
今日之兵极可伤恨者在败不相救四字。彼营出队,此营张目而旁观,侈口而微笑,见其胜则深妒之,恐其得赏银,恐其获保奏,见其败则袖手不顾,虽全军覆没,亦无一人出而援手拯救于生死呼吸之顷者。以仆所闻,在在皆然。盖缘调兵之初,此营一百,彼营五十,征兵一千,而已抽选数营或十数营之多,其卒与卒已不相习矣,而统领之将又非平日本管之官。一省所调若此,他省亦如之。 即同一营也,或今年一次调百人赴粤,明年一次调五十赴楚,出征有先后,赴防有远近,劳逸亦还乖然不能以相入,败不相救之故半由于此。29
绿营的毛病是与制度连在一起的。因此,他不相信身在制度之中的营兵们可以重铸出勇武朴诚。“就现在之额兵练之而化为有用,诚为善策。然习气太重,安能更铸其面目而荡涤其肠胃?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故鄙见窃谓现在之兵,不可练之而为劲卒,新募之勇,却可练之使补额兵。”30 这些议论都是因目击时病致感慨忿激,由感慨忿激思“改弦更张”。31兵制本是国家大法,然而其间又有着太多的腐败朽烂。事穷而后变,为朝廷造中兴的人们遂不得不从一开始就绕过绿营兵制,走到国家大法的外面去。于是而有湘军的兵制。
湘军之起,是绿营衰弊溃散的结果。因此,其新制与旧制蝉蜕之际多所扬弃。曾国藩手订“水陆营制’为“新募之勇”的章程,立法尤重固结之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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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立三百六十人为一营,已而改五百人为一管。营分四哨,哨官四人,统以营官。自两营迄十营、数十营,视材之大小而设统领焉。统领径隶大帅。故营、哨官所辖有定数,而统领所辖无定数。钦差、督抚,皆大帅也。帅欲立军,拣统领一人,檄募若干营。统领自募营官,营官拣哨官,以次而下,帅不为制。故一营之中,指臂相联。弁勇视哨、营,哨、营视统领,统领视大帅,皆如子弟之事其父兄焉、或帅欲更易统领,则并其全军撤之;而令新统领自拣营官如前制;或即其地募其人,分别汰留,遂成新军,不相沿袭也。32
大帅、统领、营官、哨官都以一身而维系自己的那个作战群体,在层层凝集中行层层制断。比之绿营“将与将不和,卒与卒不习,胜则相忌,败不相救”33的气脉不畅,湘军的长处是非常明显的:“譬之木焉,统领如根,由根而生枝,生叶,皆一气所贯通。是以口粮虽出自公款,而勇丁感营官挑选之恩,皆若受其私惠,平日既有恩谊相孚,临阵自能患难相顾。”34 而后有所谓“指臂相联”的应从和“子弟之事父兄”的情谊。咸丰七年,曾国藩遭父丧,居家守制之日,追念兵中僚属,每多唏嘘感慨。他曾致书李元度,提到许多往事:
常念足下与雪芹,鄙人皆有三不忘焉。雪芹当岳州败时,正棹孤舟,搜剿西湖,后由龙阳、沅江偷渡,沉船埋炮,潜身来归,一不忘也;五年卷初,大风坏舟,率破船数十号,挈涓滴之饷项、涣散之人心,上援武汉,二不忘也;冬间直穿贼中,芒鞋徙步,千里赴援,三不忘也。足下当靖港败后,宛转护持,入则欢愉相对,出则雪涕鸣愤,一不忘也;九江败后,特立一军,初志专在护卫水师,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镇败后,鄙人部下别无陆军,赖台端支持 东路隐然巨镇,力撑绝续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生也有涯,知也无捱。此六不忘者,鄙人盖有无涯之感,不随有生以俱尽。35
湘军规制既重以人立军,则束伍之法常易衍为人与人之间的感召。儒学知识分子的讲学所得因之而能够汇入其间,成为一种固结人心的东西。彭玉鳞和李元度之甘心履危入险,舍生忘死,都说明:在他们那一代人心里,军政是与伦理、信念、私惠、公谊交缠在一起的。方内战正酣之际,绿营一溃再溃,湘军却从屡战屡败中踏出一条血路来。其强韧劲悍之经久不衰,显然,不仅出自军法部勒,而且出自人际之间的“上下相维”和“各护其长”36
湘军兵制体现了对于绿营制度的变法,其初意本在补苴罅漏,救王朝之困厄。然而筑成兵制的种种关系又牵汇万端,与国家法度里的许多构造交相襻接。因此,在湘军和绿营的此起彼落之中,由兵制开始的变迁一定会引发出更多的变化。
历时二百余年的绿营制度,以几代君主累积起来的苦心构成了一种周密的驭下之势。在这种制度里,国家的经制之兵分标、协、营、汛散布于十八个行省,“慎巡守,备调征”。37服役的士卒都从久居于本地的民户中招取,“不准以客民充补”。38一旦从军,即名入兵籍,终身不能脱出。由此产生了“尺籍伍符,按户可稽’”39的兵户。虽说身列标、协。营、汛的人都有奉调出征之责,但征事既毕,皆须各归编制,从哪里来,仍旧回到哪里去。因此,在国家法度里,绿营士兵总是被栓在兵籍所在的那个地方,组成一个个不能流动的群体。与之相对比,统带士兵的军官则非常明显地处于“升”与“调”的流动之中,“凡直省武职副将以上,列名具疏请补;参将以下,按月升迁”。40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停留得很长久。这种“兵皆土著”和“官皆选补”的制度,使两者之间的结合只能成为“以传舍之官驭世业之兵”。41于是,兵与将之间近在咫尺却又被隔得十分遥远。然而也正因为如此,那个时候不会有跋扈的骄兵悍将。士卒以兵籍为归依;将弁随铨选作流转,而兵籍和铨选都总莞于帝王身边的兵部。两种被有心分开来的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合为一体。因此,标、协、营、汛虽远在万里之外,朝廷以一纸诏令即可从十八行省调征千军万马;将帅虽统驭千军万马,朝廷以一纸诏令即可使之奉命惟谨。由于兵权高高地悬在九重之上,天下曾长久地显出斛觫中的一派安谧宁静。道光年间,梅曾亮说:
国家炽昌熙洽,无鸡鸣狗吠之警,一百七十年于今。东南西北方制十余万里,手足动静视中国头目。大小省开府持节之吏,畏惧凛凛,殿陛若咫尺。其符檄下所属吏,递相役使,书吏一纸揉制若子孙,非从中复者,虽小吏亳发事,无所奉行。事权之一,纲纪之肃,推校往古,无有比伦。42
“事权之一”和“纲纪之肃”都是在重重制约下实现的。这种自上而下的制约里显然有着一股嗅得出来的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