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2年是全球换届年,也是对各国政策与制度的反省之年。中国改革再度步入关键路口,何去何从众说纷纭。值此特别时刻,大众、学者、政策制定者对于中国未来各有期待,亟需高水准的公共讨论,FT中文网特刊出经济学家张维迎文章以飨读者。
经济学家张维迎强调制度企业家的概念与作用,认为制度企业家通过不断创新,最终改变、创造出新的行为规范与价值观念,为人们所普遍接受与使用。制度企业家也存在巨大风险与激烈竞争,“所有成功的制度企业家创造的社会规范,从提出到主导人类的行为方式、人类文化的形成,需要数百年的时间,而且这些行为规范在最初提出的时候,都被当作是反社会的力量”。企业家的概念一般指的是商界企业家。商界企业家有如福特、比尔•盖茨、乔布斯等等这些名气很大的人,也有很多小的企业家,像杂货店的老板。同样,我们说的制度企业家既包括很多大人物,像孔子、老子、耶稣、朱熹、亚里斯多德、亚当•斯密等等这些名垂千古的人,当然也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制度企业家。许多杰出的商界企业家其实也扮演了制度企业家的角色。新的产品、新的技术改变了我们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我们的行为规范,比如福特创建的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再比如互联网,它们都对人们的行为规范、行为方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企业家的本质是什么?用熊彼特的话讲就是创新,创造性破坏。在商界每一个重大的技术突破都是对原来技术的毁灭。比如现在的MP3、 MP4、IPod完全替代了原来录放机、随身听。制度企业家的功能也是创新,他的创新意味用新的价值观念替代了原来的价值观念,新的行为方式替代了旧的行为方式,新的是非观和新的善恶观代替旧的是非观和旧的善恶观。我们需要认同原来我们不认同的东西,或者是我们不再认同我们原来认同的东西。比如从宋代开始中国妇女缠脚,认为脚缠得越小越美,找婆家越容易,那时候对脚的看法比对脸的看法更重要。清朝入关后下了两道令,男人要剃发蓄辫,女人要放脚。但是中国的妇女没有遵从法令,倒是中国男人乖乖地遵从了,所谓“男从女不从”,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民国之后,缠脚就慢慢废除了。我们知道妇女放脚不是妇女主张的,而是男人主张的,主张放脚的这些男人,其实就是我们讲的制度企业家。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下文献,像康有为、梁启超可能就是主张放脚的这一类人。制度企业家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创造社会上大部分人需要但不太明白应该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像孔子、苏格拉底、耶稣这样的人,他们生活的那代需要新的游戏规则,但大部分人不清楚新的游戏规则应该是什么。第二类是创造社会上已经表现出来、但还没有生产出来的游戏规则。所谓表现出来,就是说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改变,但是人们仍然在沿袭旧的规则。第二类包括我们知道的好多国家的不同政见者。比如像东欧剧变的时候,在罗马尼亚的群众集会上,数十万都高呼齐奥塞斯库万岁,但是突然有几个人高呼打倒齐奥塞斯库,很快所有人都跟着喊,结果齐奥赛斯库政权就垮台了。这说明社会本身已经表现出这种需求,只是没有人在这之前真正把它挑明。这个时候只要出现这一类人把它挑明,他就可能很快成功。我们看到一些移风易俗的倡导者和旧传统的叛逆者,也属于第二类制度企业家。旧时代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有些年轻人自由恋爱,要冲破种种阻力,这一类人也可以称作制度企业家。
与商界企业家一样,制度企业家的创新同样面临着巨大的风险。这个风险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市场需求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可能判断不准确,特别是很多人感觉需要变化,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怎么样变化,制度企业家要能做出大势的判断。第二个原因是“二阶囚徒困境”带来的风险。一阶囚徒困境简单说就是合作对所有人都好,但每个人都选择不合作。和一阶囚徒困境不一样,二阶困境是说维持合作本身需要规则,如果你违反了这个规则,应该有人惩罚你,但因为怕报复或失去赚便宜的机会,应该惩罚你的人没有积极性实施惩罚,结果规则得不到遵守。就像我们看到很多不文明的行为,比如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等等,你想指出来但是却不敢指出来,因为你怕对方骂你,还有可能打你,这就是二阶“囚徒困境”。改变旧规则也面临“二阶囚徒困境”:已经有一种规则在那儿,大家已经习以为常都在遵守。改变旧规则对大家都好,但率先站出来改变这个规则的人会面临其他人的惩罚。人都很爱脸面的天性,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比如你想自由恋爱,但是你不敢,因为你自由恋爱别人会对你说三道四,对你父母家人都会说三道四,所以即使父母给你安排一个你不喜欢的媳妇你也会接受。这样一种二阶囚徒困境导致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的。 第三个原因,是制度企业家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竞争,比好多商界竞争还要激烈。我要特别强调一下制度企业家之间竞争的特征。第一个特征是赢家通吃。在制度创新方面,赢家通吃是通例,而在商品市场上赢家通吃是一个特例,像微软叫赢家通吃,但大量的非平台产品或者网络效应比较小的产品没有赢家通吃。北京有很多饭馆,四川的东北的陕西的饭馆都可以有市场,都可以赚钱。制度企业家之间的竞争类似微软平台和安卓平台之间的竞争,或者像不同3G标准的竞争。
第二个特征是规则市场的竞争,是一个长期的竞争。制度企业家的客户和商界企业家的客户不一样。商界企业家的客户基本上都在今天,有些可能稍微晚一点,总体来讲都是当下的活着的人。而制度企业家的客户主要都在身后,甚至数百年之后。比如说孔子,他去世的时候,仍然是百家争鸣难分高下,他的影响并不那么大,他真正的客户是他死后之后,特别是汉武帝之后,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是孔子的客户。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商界企业家即使仅仅因为想赚钱,也可以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很伟大的企业家。但是制度企业家不同,他不可能以赚钱为目的,他的客户即使最后接受了他的规则,接受了他的产品,并没有办法给他付钱。制度是一种公共产品,每个人都享用它但是没有人愿意付钱,所以制度企业家不可能以盈利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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