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可能成为国际社会的孤儿
    
    《南风窗》:您很早就提出过东亚共同体的议题,认为亚洲地区,尤其是东亚,可能会仿照欧洲走向一体化的模式,成立“东亚共同体”,请问您是否还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柄谷行人:我写过《历史与反复》,这本书在中国也出版了,其中谈到了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有根据的,我认为历史大概每120年就会反复,东亚的构造在120年前就已经形成了。那个时期是日本朝帝国主义发展的时期,当然那时也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也有追求与东亚联合的人,比如支持孙中山革命的那些日本人就是这种倾向的,尾崎秀实也是。
    甲午战争时期,日本有一个很具代表性的知识分子叫福泽谕吉,他当时与朝鲜王朝的开化派是有联系的,后因开国派被镇压,他因而变得非常绝望,“脱亚入欧”就是他在这种绝望的情境下提出的。只是,从结果上说,我觉得日本的态度的确是“脱亚入欧”的,“入欧”意味着加入到帝国主义的行列。不过,在那之前也是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就是与亚洲被殖民的国家联合起来,脱离西洋的统治。但是历史走上了错误的方向,而且这样的错误一直持续了下去。现在,大家都讲战前的事情,可仅停留在对战前的反思是不行的,我们必须回到120年前,追溯甲午战争的那个时期,去重新思考它,探求那种新的可能性。我认为那是可能实现的。
    《南风窗》:您认为中日联合起来是有挑战美国霸权的可能性的,但是如果中日关系或“东亚共同体”的设想要往前走一步的话,日本对侵略战争的认识问题没有办法绕过去的,但是我们从日本方面看不到进步。有一种看法认为,德国的文化中一直存在普世主义和特殊主义的争论,存在“西方的”和“反西方的”两种倾向,德国知识分子可以将发动战争解释为历史的偶然,而日本的传统没有提供这样的张力,所以日本不可能做到真诚的面对历史。您认为呢?
    柄谷行人:像这样的问题,一般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是根据政府所采取态度来决定的,与德国有什么样的思想家日本有什么样的思想家这些无关。德国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日本没有做到这一点,可是,其他的国家也难以做到这一点。日本有个棒球队叫“广岛卡普”,日本人说起来的时候就简称为广岛,但美国人一听到这个就以为是在指责他们用原子弹轰炸广岛的事儿,反应特别强烈,辩解说“我们当时是不得已的”。我不会要美国人来道歉,不过我觉得将来他们肯定会承认这个错误的,以后日本也会承认对中国和东亚犯下的罪行。
    德国为什么会采取那样明确的态度呢?是因为有奥斯维辛这样的事情被明确地揭露出来,他们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当时,德国杀害了那么多犹太人的事大部分德国人也并不知道,如果对这些事进行辩解的话,也是可以找很多理由的。但是德国人没有辩解,我觉得这是非常明智的。我相信将来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像德国那样,最终都会承认自己做下的错事。
    《南风窗》:如果日本的传统不能提供对历史解释的回旋余地,正确面对历史有可能导致日本民族的自我否定,所以不光是日本政界不愿意这么做,恐怕您寄予希望的民众运动也无法承受这个代价?
    柄谷行人:就是我刚才说的,在市民运动中我们能找到那种消失了的东西,是一种精神,一种市民精神,我们可以把它拿起来去解决以前的问题。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社会有一种普遍趋势,就是否定战争,再也不重复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但是这渐渐地被人遗忘了。我上大学是在1960年代,1960年对于日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第一是现在的这种日美关系态势形成了,第二是针对日美安保条约发生了特别大规模的反抗运动,可能是日本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民众运动,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当时是大学生活动家。我以为日本不会再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民众运动了,但是从去年到今年又重新发生了这样的运动。所以,我认为在这里面有一种新的希望。
    《南风窗》:有人提出中国可以以人民币为纽带,联系周边国家创建一个新的世界体系,但这个体系是不包括日本的,因为日本的自我定位一直在亚洲和欧洲游移不定,注定要成为这个国际社会的“孤儿”。关于这样的观点,您的看法是什么?
    柄谷行人:我觉得这是极有可能的。这是日本政府必须应该考虑的吧,但不管怎么样考虑他们总会做一些愚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