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是治史者的黄金时代。中国自古不乏良史,但惟有到了二十世纪,因着时代的风云际会,史学才得以焕发出中西合璧、新旧交糅的灿烂光芒。二十世纪的史家,配得上“大师”二字的,不下数十位之多,彬彬各擅胜场,无不高山仰止。21世纪则不然,时将一旬,却全无一点气象。如百年前俞樾、康有为、章太炎、梁启超那样的人物,更是半个也无。
新世纪七年来的史学,于学院一派,无甚建树:国家清史编纂小组,以庞大的财政支持,细水长流地推出一些半成品;出版界不信任新学者,大量重版上世纪的史学经典;官方对个人历史研究虎视眈眈……于通俗一派,倒是热闹非常:先是唐德刚继黄仁宇而起,成为最受欢迎的史学作家,其立意或本严肃,但读者津津乐道的,却是其风趣诙谐的文风和解幕翻案的内容,可见是当作通俗品来读的;近年来,网络历史写手勃兴,虽不乏良材,终未经琢磨,且大多流于复述历史,一则率无创见,二则不重考据;同时出了一个易中天,以下里巴人的语言,说书的形式,向贩夫走卒、引浆卖流者兜售他的历史故事……
我想,继易中天而起的,应是单田芳先生。在没有电视可看的年代,单田芳极大地满足了我们对历史精神的追求。无论他传播的是菁华还是糟粕,在史识肤浅平白这一点上,都不会与易中天有本质的区别。但是必须指出,单田芳是当代柳敬亭,是文艺工作者,以娱乐大众为职业。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讲的“明英烈”、“安史之乱”、“张作霖”就是真实的历史。因此,我们都肯定他、尊敬他、喜欢他。易中天则不同,他以教授的名义,向这个茫昧无知又偏要附庸风雅的社会舌绽莲花。这造成了一个恶劣的后果:真正的学人被愈发冷落了!
不过,易中天、于丹,以及李零教授,都是聪明人。易中天说《三国》,本是现代评书,却很传情地拈出一个“品”字做幌子;于丹对《论语》的了解,自然比徐晋如等十博士要差之远矣,她却自称是“心得”,我的心得你奈得何;李零教授更绝,他用孔子自己的话贬低孔子,那便是炙手可热的大作《丧家狗》了。
我对李零教授充满了崇敬,他有考古学、孙子学、神秘文化学作胆,其思想理论,自有独特的视角和可观的价值,较之蔡尚思之流发空乱道,以“新思想”批判“传统思想”,自不可作同日语。我对于丹毫无兴趣,因为她接受采访时语言充满矛盾,且那么地其貌不扬。我对易中天则充满了兴趣,我觉得他的出现,证明了当代中国人对本国历史是何等的无知。因此,当我听说单田芳先生要开讲历史时,出于大众眼球的考虑,对易中天的揖让出局深信不疑。
关于易中天的不严谨,我谨举一例:他在《品三国》“青梅煮酒”部分中说道:“这就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大概的故事情节,《三国演义》这一段从文学的角度讲写得非常精彩,从历史的角度讲大体真实,因为它的所有的这些说法都是有来历的,比方说曹操说的那句话这个是《三国志》里面有记载的,董承受献帝的衣带密诏《三国志》和《后汉书》都有记载。”这段话很不地道!什么是“从历史的角度讲大体真实”?怎么就“这些说法都是有来历的”?刘备种菜、掉筷子这些说法,如果有来历,为什么不能顺便带一下出处呢?既是教授,不是演员,就请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本份。
《品三国》式的历史有几个特点:一是语言的流行化,时下的市井俚语,包括网络用语,都是他口中莲花的花瓣;二是夹叙夹议,如若不然,他就是翻版的柏杨;三是史识的肤浅,比如他褒扬曹操的唯才是举,显然他对曹氏这些政策对中国历史造成的恶劣后果没有探究;再比如他评论刘备是否英雄,那些正面反面的说法都是老生常谈,全未深挖;于是,他的《三国》,让人稀里糊涂,始终感觉没有走出《三国演义》。鉴于其史识的肤浅,他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的新的历史发现,他的“新意”在形式而不在内容。因此,买易中天的书,远不如买林汉达先生的书,因为林汉达更严谨,更生动,更有正义感;甚至也不如买柏杨的书,因为柏杨尚有坐牢的精神。
我完全不理解,反复出现这些史识肤浅的历史扫盲书,究竟有何意义?我国的传统教育,在童蒙阶段,即灌输以大量的历史知识,因此在读书人中几乎没有“史盲”。到了20世纪上半叶,教育方式发生遽变,年轻的学人们术业有专攻,开始忽略本国的历史学习。为此,一些优秀的史学家们有意识地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衍写本国历史,以为国民保存民族精神。完整的中国全史,如吕思勉的《中国简史;断章,如张元济的《中华民族的人格》(此为张先生唯一的白话文单行著作);给少年儿童及历史初学者的历史故事,如林汉达的“故事新编系列”(包括“东周列国”、“前后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四种)。易中天之流,重复的是林汉达等先生的劳动,而严谨性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林汉达的书才真是妙趣横生。这一点见仁见智。)
以吕思勉《中国简史》为例,读这样的著作,始能对本国家本民族的历史产生热爱,进而产生基于民族精神的自爱,而非嘻嘻哈哈一笑了之。我架上吕的著作,有十数种之多,从论文集到专门史,从上古到现代,从小学到理学,居然还有《日俄战争》,自然也少不了煌煌巨制的《古史辨》……虽有望而生畏之心,亦未束之高阁。这些天在书店徜徉,在一堆花绿封面的“正说”、“那些事儿”、“品”、“心得”之中,捡及《中国简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一书,一翻之下,颇为神夺。不意这样古义高深的吕思勉,尚有这样“下里巴人”的启蒙读物!严耕望先生将吕与陈寅恪、陈垣、钱穆并列为“前辈史学四大家”,其同辈的大师如钱穆、顾颉刚等都对他推崇备至,这样的大师为专门我们写了中国历史,我们不看,却非要去看什么易中天,可见当代史学的土壤,的确是异常的贫瘠了!
易中天必然不会名垂青史!别的不论,他的语言就过不了关!一个号称历史学家的人,用这种更新换代极快的时髦用语著书立说,再过几十年,纵使还能看明白?有谁还感兴趣?司马迁、刘义庆、司马光,如果也用了当时的俏皮话,他们的著作哪里能流传到今天?基于对古代直至20世纪史学家的热爱,我等应与易中天不共戴天。
最后,用雷海宗先生的一句话作结尾:“专家的时髦性可说是今日学术界的最大流弊。”(《专家与通人》)。吕思勉先生在《孤岛青年何以报国》一文中也表达过这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