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不老人——吴承明 (载《经济学家茶座》第7 辑,2002年1 月)
作者:叶坦
我这个题目有两个意思,一是搞经济学可能使人长寿或不显老,再一个就是本文的主人公:研究经济学的“不老人”——吴承明(“先生”二字应其要求去掉,下称“吴老”)。
有句话形容时间过得快,如同“白马过隙”。的确,吴老的80大寿好像昨天刚过,一转眼,就是85岁的人了……。如今,已不是人到70“古来稀”的年月了,85岁也没什么稀奇,而且做学问的人很多都长寿或不显老。其他学科不说,在此“茶座”就只聊经济学界吧。大名鼎鼎的薛暮桥生于1904年,陈翰笙1897年生人,其百年寿诞之贺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再看近年超过90岁过世的,我记得不很准:陈岱老享年90有7, 刘老(潇然)终年也是97岁,先师巫老(宝三)高寿94岁,李老(文治)生于1909年去年过世;这几位都是治史的,后三位还都属中国社科院经济所。经济所高寿的人不少,仅治近代经济史为主的学者早年就有“八大老”,其中已过世的著名学者有严中平(1909年生人)、彭泽益(1916年生人)等。几年前所里在北京饭店为八位80华诞老人祝寿,里面就有吴承明、汪敬虞、沈佩林等。其实,所里现在还有比他们更年长者,像骆耕漠(1908年生人)、杨坚白(1911年生人)、朱绍文(1916年生人)等,都还在笔耕不辍成果纷呈。当然,不光是经济所或治史的如此,其他活跃在各领域、各部门的经济学人中“古来稀”者也多了去了,像有着极高知名度的吴敬琏足岁70有1,年长他3岁的董辅礽也常能在电视上看到,别人都穿毛衣了,他还只穿单褂……。
由此看来,《茶座》上那篇说学经济有无数好处的文章,还差一条:能长寿!这可太关键了。不长寿,名利地位、金钱美女的相对价值可要大打折扣。为什么说“经济学不老人”呢?主要是此学科涵延广博发展迅速,既经世致用于国计民生,又潜沉深奥于学理思辩,涵蕴诸多学科之特色余韵,足以容纳各类追求与企盼。除却干扰或灾难,不计个人性情体质等差异,身处其中若无太多贪欲,大多能得其所以心志平和。我曾问过巫老长寿的“秘诀”,说是坚持吃核桃仁有助于脑力劳动,再就是做学问心有寄托,加之无太多欲望就能长寿。哦,吴老也说吃“坚果”有利健康,核桃仁无疑重要。对于别的他的说法是“无所求”,他没说这能不能长寿,但肯定能使人活得愉快。看来太看重了那些身外之物,反倒不一定活得长、活得好。
吴老的“养生之道”,我曾总结为“抽烟、喝酒、不锻炼”。他写东西要抽烟,换季时节怕咳嗽只好少抽,最严格时被“约法三章”一天不超过3支,其实基本做不到。主要靠提前吃中药防范,协和医院一剂老方子吃了多年,还真有效。至于喝酒,那他可是“酒家”,不仅能喝而且懂酒,曾多次受邀参加名酒会议,我还陪他参加过“古井贡”的会。对酒,他不说“喝”,而说“吃”,各国各类不拘,从茅台、五粮液到大关、威士忌,从燕京、花雕到干红干白,他都滋滋有味还全能说出一套套的“酒文化”。他强调:已从吃白酒向吃葡萄酒过渡,据说可防老年痴呆。吃酒就要吃菜,他真算得上美食家。别以为他多“奢侈”,不是的也不可能,一介书生就算名教授又能奢侈到哪去?但爱吃也能吃、会吃实在是很幸福的事情,足使人感染“热爱生活”情味。吴老对“食文化”是“知而行”的,不同于仅会吃的“知难行易”。他能烧菜,西式的番茄泥肠与中式的红烧鲜鱼尤为拿手。我曾对他说,一吃好东西就会想到他,而且能感到他吃比自己吃更快乐的就有好几人,似乎只有他吃,才能吃出最大的“边际效益”。他中西南北菜系风味不拘一格,每每谈笑:“我吃菜和做学问都主张兼容并蓄。”
那就再聊聊吴老做学问。我们知道,长寿不等于贡献一定大,特别是知识更新迅速的专业。可治史就不完全一样了,至少需要“假以时日”的积累。而且,成果写难出更难,还绝对没有搞现实的易出名,更不要说无论对什么都能侃一番的“公众人物”了。可不,吴老名气并不小,但非经济学圈内人或相关学者,知道他的或许也不多。不过也不一定,近日,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上“经济史学的理论与前沿”课,就座无虚席,要算盛况空前了。没错,他的确还在上课!还到处开会、答辩、审稿、出书、发文。今年还没统计,去年他完成的论文就有8篇!——这是84岁的人做的事呀,真让后学汗颜……。更何况几乎每篇都是掷地有声的传世之作。我曾应中央研究院多次邀约,写了《吴承明教授的经济史研究》(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第26期,1998年9月),据我统计,他70岁以后问世的成果数量质量都相当可观,占其学术成就的重头,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做学问是不老人的。
我和不同年龄、地域或专业的相关学者聊过,大家几乎一致公认:现在中国经济史学界,执大旗、插路标的还是吴老!每当此时,我说不出是感佩的激动还是认同的欣然,抑或还有感慨与沉思!是啊,学术发展日新月异,谁敢说总能“执牛耳”?尤其经济学。经济史学又何尝不是如此!有谁能从凯恩斯、克拉克、库兹涅茨一直弄到熊彼特、索洛、福格尔、诺斯以至海德格尔、哈贝马斯、福柯;再搞清清代的亩产量、明代的商品与市场、宋代的理学与近代化、汉代的司马迁与今天“人与自然”要和谐发展?没有学贯中西的扎实功底,没有长年潜沉的积淀和升华,没有超常的智慧与敏锐,不可能执旗导向。或许我实在孤陋寡闻,现今中国经济史学界能配得上“学贯中西、古今融通”的,大概惟有吴老!
有人说,吴老可真够新的,连时髦的“后现代”也搞,从哪来的资料和思想呢?他没有上电脑(毕竟年岁大了,眼睛还患有“飞虻症”),个别资料要人(如女儿)帮查是有的,但基本都是自己弄,“后现代”的书都亲自去买。他的稿子是自己写好拿到街上的小店去打印的,如果谁帮他干点事就感激不尽。至于思想,或许他本身具有“更新机制”,使其学问不老而常新,总是站在学科最前列,研究的都是“前沿”问题。根源就是他常念叨的古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正因此,他从不自满或停顿,也从不小看别人,哪怕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以后学之能为喜、以后学之得正己,不断修正自己的研究,其博大风范令人衷心敬慕。他待人十分宽厚,认为看人只应看其长处,考察学术不应以观点为据可以各说各的,要允许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存在,更不要以己而非人。相形之下,若自以为是只见人短,不懂装懂信口开河,明知自己错了还死不承认,有了点学术权力就拼命挤兑人,那还不该自愧吗?
吴老的境界从哪里来?可能是天赋秉性,也与后天的教育和经历分不开。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孜孜以求者,惟有追求真理献身报国,其简历可以为证。其实,他并不主张作死学问,自己就有许多实际工作经历。1940年大学毕业,供职于重庆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兼任《新蜀报》主笔和《经济日报》编辑等职。1946年在哥大获得硕士学位不久,即受到库兹涅茨赏识,作为其助手并归国工作。库氏当时受聘任中国政府资源委员会顾问,吴老为该委员会经济研究处专门委员。1947年他任上海中央信托局信托处襄理,兼任上海交通大学、东吴大学教授。后举家迁北京。先后任职于中央外资企业局、工商行政管理局等处;再以后,才专门从事科研工作。西方教育的熏陶和实际工作的经历,使他的眼界、心态、见识等都有很大提升,加上天性中的谦和、豁达、敏锐、乐观、克己以及对人的尊重和对别人成就的肯定等,显呈其与同时代人不大相同的“多元并存”理念。他从不求“一”或认为“甲是乙必非”,而主张“条条大路通罗马”。如他的学生无论是下海还是从政都支持,并不一定非要做学问。
吴老治学,可以说一直走在学科前列。其研究,1940—50年代中心是国民所得和产业资本,1960—70年代以来,主要是中国资本主义发展问题,与许涤新共同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历15个春秋,至1993年3卷出齐,此书可视为中国经济史的里程碑。1980—90年代,重点在经济史学理论与方法、中国现代化理论等方面。其研究特色是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结合,核心点是中国的现代化(或称近代化)。值得注意的是,1980年代初他就着手研究市场问题了,1983年起陆续发表了论明代、清代、近代市场的系列论文,这是“实证研究”(positive research)。他提出历史上各种市场的出现多与分工无关,“交换先于生产,并几乎成为经济发展的导数”。他从商路、商镇、商品运销转向人口、价格、货币量、商品量等变化入手,分析市场的周期性变化,并讨论其对社会结构、阶级分化的影响,市场研究是以中国现代化的宏大背景为基点的。他主张“史无定法”,即可以根据研究对象和具体问题选择适用的方法,选用理论主要是启发性的,而不是实证性的。没有万能的方法,应集众家之长。“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是其重要贡献,他一再申述──在经济史研究中,一切经济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任何伟大的经济学说,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会变成经济分析的一种方法,也是研究经济史的方法,而不是推导历史的模式。经济史是经济学的“源”而不是“流”。这可视为他方法论的基点,也是典型的“规范研究”(normative research)。
他的重要成果主要集中在已出版的3本论集和将出版的1本文集中。1985年出版的《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是1949至1984年论文的集萃;1996年出版的《市场·近代化·经济史论》,则是他1985至1995年论文的精选和贡献的凝聚,也是为其八秩华诞之贺;2001年出版的《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是其近年主要成果,也是研究现代化及相关问题的必读之书。他指出,16世纪西欧现代化因素出现时,主要看贸易增长和一国的净收入;18世纪末工业革命后,工业化成为中心;19世纪下半叶以来,注意资源的有限性,边际主义盛行;直到20世纪上半叶为止,现代化还都是指物质方面的,强调GDP,忽视为之所付出的代价。20世纪60年代后人力资本、人与环境的协调发展等受重视;经济发展的线性概念让位于结构主义,在人均收入等作为经济增长的指标外,增加了70年代的人文指数、预期寿命等,80年代的精神文明、文化道德,90年代的知识经济、“拯救地球”可持续发展。的确,物质发达而道德败坏、环境恶化能说是现代化吗!他认为,经济史研究中最重要的是新的经济因素大量而集中出现,而且其发展趋势不可逆,就是现代化因素。新的经济因素必然引发制度变革才能持续发展,而此变革必然引起社会结构以及行为习俗等等的变迁。经济发展——制度变革——社会变迁,最终受到民族文化的制衡(conditioned)。他最近发表的《经济史:历史观与方法论》(《中国经济史研究》2001年第3期)系统阐释了他的理论创新。他的研究,从生产、到流通、再到市场;然后超出传统的“经济”概念,对社会结构、制度变迁、思想文化进行系统考察。伴随从白酒到葡萄酒的变迁,他的学术旨趣也从经济史向思想史演化。
有人说,吴老很完美,性情、品格、成就、风度……。其实,他一生坎坷,外经国家民族之忧,内怀悼亡丧子之痛。夫人洪达琳是著名钢琴家,也是他大洋彼岸留学时的患难伉俪,后来却一病卧床几十年,前些年过世了,他惟一的儿子正当盛年也因病去世。对一般人来说,遭遇这些大苦痛愁都得愁死。可他30多年如一日精心照顾夫人,现在的老伴文铭女士,就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这些如何令她感动。可有谁仔细想过,吴老的许多重要成果竟然就是在病榻之侧完成的,这需要怎样的毅力与达观呀!那再说说他的达观。某天,吴老问我到人民大会堂乘公车是104还是108路更方便,说是要去开个会,后来还真乘坐去了。老两口下了车往前走,突然掏出请柬再看看,一看,坏了,不是当天,是次日,时间搞错了!于是两人找个台阶坐下,一边歇歇一边笑笑,“人老了,没有好好看时间……,明天再来吧。”这——就是吴老!有多少人能做到?别说到大会堂开会,就是小不点个场面的事,哪点面子没给足不就要拉脸、生气、乃至骂娘,这还能长寿吗?所以说,那才叫“境界”,不是谁都能比的!
还得说说吴老的认真、不认真和好心眼。他至今依旧十二分认真,他会因为上一次课(常常是很熟悉的内容)十几天都在备课;会为给人无偿看稿,两只本来不大又有病的眼睛熬得更红;甚至为了在很一般的讨论中“讲几句”,而写了一页页稿纸放在身上(不知道是背还是干什么)……。可他也有不认真的时候,例如评奖。早年美国的“金钥匙奖”不说,光这几年他就得过社科院优秀成果奖、“郭沫若史学奖”、两次“孙冶方经济学奖”等,但都是被荐评的,他自己从不申报,说是“我不想和别人争”。他心眼好几乎“有求必应”,谁要升职称了,能得到他的推荐是很有份量的;谁想评个奖了,找他推荐一定很受重视;谁要出书了,求他一篇序言一定很荣耀;甚至出国也找他写推荐信,知道他在国际上有着崇高声望。的确,我就亲眼看到多位外国学者对他十分敬重,还看到海内外相关的著述几乎都会提到他的研究。
吴老平易近人谦虚谨慎,天性豁达乐天知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说要活到老、学到老,最怕一叶障目,做学问要眼光开阔,博闻广识,要博而后专,专后还要博。他属性情中人,又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曾将其“干校”生活写照《濯足偶谈》自印以馈老友,也就是我们说的“洗脚诗”。我曾引其中一首“五言”贺其80寿辰;现再和一首,谨祝吴老85岁华诞之贺—— “亭外天犹碧,山中叶尚红;常怀恩化雨,安贞不老松。”(他的住所在北京安贞桥)
吴老是谁?(他不说“喝”,而说“吃”,各国各类不拘,从茅台、五粮液到大关、威士忌,从燕京、花雕到干红干白,他都滋滋有味还全能说出一套套的“酒文化”。他强调:已从吃白酒向吃葡萄酒过渡,据说可防老年痴呆。吃酒就要吃菜,他真算得上美食家。别以为他多“奢侈”,不是的也不可能,一介书生就算名教授又能奢侈到哪去?但爱吃也能吃、会吃实在是很幸福的事情,足使人感染“热爱生活”情味。吴老对“食文化”是“知而行”的,不同于仅会吃的“知难行易”。他能烧菜,西式的番茄泥肠与中式的红烧鲜鱼尤为拿手。我曾对他说,一吃好东西就会想到他,而且能感到他吃比自己吃更快乐的就有好几人,似乎只有他吃,才能吃出最大的“边际效益”。他中西南北菜系风味不拘一格,每每谈笑:“我吃菜和做学问都主张兼容并蓄。”)
他太厉害了?哎我好想念顾准!
作者:叶坦 出处: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第26期,1998年9月
一 吴承明先生,
二
先生学贯中西,古今融通,早在作学生时就发表过中国土地问题的研究论文,归国后主要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及相关问题。四五十年代中心题目是国民所得和产业资本,重点研究 ——————————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 帝国主义在华投资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六七十年代以来,主要研究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与许涤新共同主编三卷本《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逾二百万字,由京、津、沪等地二十多位学者历十五个春秋,至1993年全部出齐。从撰写体例、主要内容的规划,到执笔导论等重要部分的写作,再到统稿删改的大量工作,无不凝聚着先生的心力与精神。此着确可视为中国经济史的里程碑,受到海内外学界的关注,不仅先后获得多种学术奖(如“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学术成果奖”、经济学专项最高奖“孙冶方经济科学奖”等),而且中外刊物先后发表许多书评与介绍,另如英国麦克米仑公司决定出版英文译本。 八九十年代,先生重在经济史学理论与方法的研究,尤其对商业资本、市场和交换理论、广义政治经济学、发展经济学、中国经济史学方法论、中国现代化理论等方面着力甚多。其研究特色是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之结合,研究核心点是中国的现代化(或称近代化)。他注意西方经济学的发展与动态,并运用其中适应中国经济史研究的方法,在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的结合方面作出了典范。他的结合与运用是能动而理性的,突出于选择与修正。例如,先生有“计量经济学”的深厚功力,十几年前我读博士生时就上过先生这门课程。但他认为研究中国经济史,明中叶以前不太适用计量方法,此后可以用,但资料必须可靠。他的《中国资本主义发展述略》,就是使用了系统论述与计量分析结合的方法,发表即有转载和英、日等文译本,后来他对其中一些资料又进行了修订。再如,近年来以D.C.诺斯为代表的新制度学派影响本国,先生认为其产权理论、交易成本、制度变迁等概念可用于中国经济史研究,但应注意具体的研究对象与资料。 先生的研究重心是近代经济史,但他主张先作“专家”后当“博士”,即在专精基础上要贯通。八十年代初他作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经济学卷》前资本主义部分和中国经济史部分主编,亲自撰写的“中国经济史”长辞条,是对中国几千年经济发展史的系统总结。他的历史观可以说是“发展论”,即历史包括经济史的发展可能曲折,也会有回潮,但总趋势是进步的。 1982年他发表《关于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意见》,主要讲两个问题:如何看待帝国主义入侵的后果,如何评价封建主义的作用。对于前者,后有《中国近代经济史若干问题的思考》继续研究;对于后者,则有《谈封建主义二题》深入讨论。“二题”指古代封建主义和近代封建主义,“近代封建主义”是先生提出的概念,意指中国封建主义经济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有其独有特征。“广义政治经济学”是先生又一重要课题,他倡导研究“中国封建主义政治经济学”,成为有影响的学术动态。这也是以前资本主义时代为研究对象的学者理论困惑的共识。 他主张“史无定法”,即可以根据研究对象和具体问题选择适用的方法,无论是中国传统史学方法还是国外新兴的各学派的方法,在《中国经济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中对此有重点论述。先生认为治经济史必须有历史学的修养和经济学的基础,他的《论历史主义》和《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获孙冶方经济科学奖)是其从理论到方法的阐释。他认为不能完全否定历史主义,而史学要与社会科学结合则是肯定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提出应当历史地看待经济学的发展,任何经济学理论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他一再申述──在经济史研究中,一切经济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任何伟大的经济学说,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会变成经济分析的一种方法,也是研究经济史的方法,而不是推导历史的模式。这可视为他方法论的基点。 他在《早期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内部和外部因素》中,针对“冲击──反应”范式和“传统──现代”对立的理论,提出中国“内部能动因素”论,并予以实证考察。传统经济中的能动因素主要是农业和手工业,他考察近代农业生产力,认为传统农业可以承担近代化的任务,但不否认其落后面一定程度地制约了工业化的发展。特别是他以科学的精神和谦逊的态度,在再版时指出对于近代人口与耕地“我的估算已落后了”而应“改用时贤新论”。在《近代中国工业化的道路》中,他分析利用手工业的功效及工业与小农经济的结合,指出可能有一条立足本土、工农结合、土洋结合进而现代化的道路,但终败于以洋行、租界为背景的大口岸经济的道路。《论二元经济》从理论上探讨不发达经济走向近代化的道路,并加以实证分析。先生认为将传统农业的作用局限于为现代化产业提供廉价劳力不对,关键是低估了传统农业的剩余。他对中国现代化的总认识,集中在《世潮•传统•近代化》短文中。 值得注意的是,八十年代初,当人们还在重生产、轻流通的圈子里打转的时候, 先生已经着手研究市场问题了。1983年起,他发表了论明代、清代、近代市场的系列论文。他的《市场理论和市场史》分析马克思的分工产生市场的理论,提出历史上各种市场的出现多与分工无关。他还写了《试论交换经济史》,建构交换与经济发展关系的模式,提出──“交换先于生产,并几乎成为经济发展的导数”。这在经济学研究上是重大尝试,非有深厚的经济学理论与坚实的史料基础与史学功力不可。他研究市场,从商路、商镇、商品运销转向人口、价格、货币量、商品量等变化入手,分析市场的周期性变化,并讨论其对社会结构、阶级分化的影响。他的市场研究是以中国现代化的宏大背景为基点的。他注重流通的研究,认为仅仅从生产的视角不足以认识经济发展和中国现代化。于是,他用了很大力量进行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是,对十六至十七世纪、十八至十九世纪上叶的中国市场进行系统考察,这可说是“实证研究”(positive research);另一方面是,在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的方法论以及现代化研究理论等方面进行创新探索,希图在理论上找出一条适应中国经济史学和现代化研究之路,这可以视为“规范研究”(normative research)。这些研究, 集中体现为近年发表的《十六和十七世纪的中国市场》、《十八和十九世纪上叶的中国市场》等系统成果,得出中国现代化肇端于十六世纪的明代“嘉(靖)万(历)说”。此说并非是他的发明,如
三
先生的研究,时代而言是从近代到明清,有生之年准备上溯宋代;内容来看是从生产、到流通、到市场;再到超出传统“经济”概念,对社会结构、制度变迁、思想文化进行系统考察。他认为经济发展因素有几个层面:文化传统(深层次、间接性的)、结构或制度(institution)、交换和流通、生产力水平。 仅有经济发展的“量”不行,必须带来制度变迁的“质”变才能呈现社会发展。 他说现代化的启动因素是思想解放和商业发展,引起不可逆转的制度变迁,然后才是工业化。欧洲先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继由商业革命导致工业革命。他提出的现代化因素始于十六世纪的“嘉万说”,依据是:经济方面,市场扩大,出现徽商、晋商、海商等八大商帮,出现工场手工业;同时,有赋役制的货币化和由丁入地、租佃制的定额化和永佃制、雇工的人身自由等不可逆变化。社会方面,这一时期乡绅权利的扩张包含着地方观念和知识价值化的内容;所谓宗族制“复兴”,实际是破除了平民不准立祠的禁例;连同士农工商地位的变化和突破礼制的奢侈之风,都是新兴因素。思想方面的变化并不与经济变化如影之随形。王守仁心学的兴起可视为儒学的进一步理性思考和突出自我价值,继之有泰州学派、东林学派、李贽等反传统、个人解放思潮和稍晚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的启蒙思潮。文艺方面,明初印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而后期的《西游记》、《金瓶梅》和“三言”、“二拍”在若干思想上也是超前的。但是,嘉万以来的现代化因素并未引起体制性的(constitutional)制度变迁,随即受到十八世纪政治上、经济上、文化思想上众多“逆流”的压抑。十八世纪是清盛世,愈是盛世愈趋保守。直到十九世纪末才有戊戌变法。 先生在理论与方法方面有着许多重要论点。他引述熊彼特(J.A.Schumpeter)语“经济学的内容,实质上是历史长河中一个独特的过程”,说:“经济学是一门历史科学,即使是最一般的经济规律,如价值规律,也不能无条件地适用于任何时代或地区。”经济史研究不是只讲“纯经济的”现象,提出经济史学家应当有整个历史学修养,从自然条件、政治制度、社会结构诸方面,包括思想文化方面研究经济发展与演变。经济学各学派总的方法不外模式法和因素分析法,经济史则不宜用模式法。历史上各时代的经济发展总会形成某种模式,但它是研究的结果,而不是研究的出发点。经济学日益模型化和数学化,主题狭隘,以至用公式“伪装精确的知识”(F.A.哈耶克)、“用时间变量来代替思考”(R.M.索洛,二人均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经济史研究应以实证分析为主,应具体不宜抽象,不宜先立范畴,更不能用范畴“填充”历史。对历史研究来说,提出问题非常重要,而一般不宜假设。经典作家不轻言规律。他还有许多独到的论断,常常给人以习惯思维的冲击,如:“合乎历史发展规律的未必就是好的”,举出奴隶制的出现就是如此;再如,“萌芽不一定非成大树”,像资本主义萌芽就可能只是“萌芽”等等。 先生将方法分为三个层次:①世界观、历史观思维方法;②归纳、演绎等求证方法;③经济学、社会学等分析方法。在“史无定法”原则下,他提出捎糜谥泄经济史研究的四项主要方法:①经济计量学方法(明中叶以前不适用,因为古代文献不准确、记载不连续等等。不适应研究生产关系,而且只见量变不见质变,可用于检验定性分析,不宜建立新理论。总之其应用是有条件的也是有局限的)、②发展经济学方法(研究欠发达国家,特别是考察长期趋势可以借鉴,发展经济学注意比较研究法,提示二元经济论等均可用)、③区域经济史方法(区域内与区域间两者应同时进行,中地理?central place theory) 提出经济发展由核心地区向边缘地区扩散,可考察移民、贸易、交通等及核心与边缘地区的关系及城市与市镇研究,有利于展现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总的历史趋势是从区域到一体化的整合)、④社会学方法(源于社会学的结构理论、行为和功能学说及人口、心态等成为经济学的内容。可借鉴社会学的整体思考、比较研究、社会底层研究与社会调查方法等)。他很欣赏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长、中、短时段的历史研究体系,惟其份量大,应分工进行。研究可因对象、条件之不同,采用不同的方法。重要的是该方法本身的实用性和对所研究问题、现有资料的适用性。选用理论,主要是启发性的,而不是实证性的。没有一种万能的方法,而应集众家之长。 他认为不能把全部经济史建立在某种单一的经济学理论上,经济史是经济学的“源”而不是“流”。经济史为经济学提供材料,拓宽视野。经济史研究一般可以一定的自然条件下的生产力的增长、一定的社会制度下经济运行的效果作为考察的主线。现今制度史的研究较为深入,而部门史、专题史则有不足,有些经济部门的发展规律尚待探索,或如资源、技术、生态环境等史的研究尚多属新构。一部新的经济史,不是已有文献和著述的选择与综合,而应该在总体上和部分上,在资料、方法、观点上,都属新构,代表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平。 先生在治史方法上着意实证主义原则,他认为西方史学界对实证主义的批判,在本体论上是受新康德主义、新黑格尔主义的影响,集中针对的是历史事实的认识论。先生说也应当承认认识的相对性,我们也许不能“终极地”认识某些历史事实,但能不断地接近它。他认为西方史学迄今并未脱离实证主义,即使一部全部用经济分析构成的经济史著作,也首先要求检验资料和资料的正确性。但他也认为实证主义不作价值评判是其局限,历史研究应当有价值评判。不过经济史学的价值分析颇难,应采用实证分析和规范分析两种方法。前者是将研究对象置于其产生或运作的具体历史条件下考虑,即历史主义的原则;后者则应当用今天的价值观来分析历史事物或行为对当时的作用,还包括对后代及今人的影响或潜在效应。五六十年代在美国引逻辑实证主义治史,要求从一般规律和所研问题的初始条件推导出演变的结果,此方法有许多局限性,结论往往是预言性的,并包含目的论和决定论倾向,是不可取的。 先生近年重视思想文化对经济的作用与影响,从而对经济思想史颇为注重。他认为经济思想的产生是对当时经济制度的怀疑,纯粹的经济思想是对当时经济思想的怀疑。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偏重文化范畴,与中国哲学史较紧密,要懂经济史和文化史才能研究。他认为中国经济思想史有三大问题:义利──价值论、本末──生产论、轻重──流通论。西方经济学有局限,要总结中国经济学,经济思想史十分重要。
四
当年叱咤风云的爱国青年,如今已是八旬有余的老人了。不过,先生眼不花耳不背,常开会,还能爬山,每天依旧笔耕不止。我大致统计一下,发现他70岁(1987年)以后问世的成果不仅数量而且质量相当可观,占据其学术成就的重头,甚至可以说经济史学研究的主要贡献大多集中于此。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做学问是不老人的,尤其是天性豁达、乐天知命的人。 实际上,先生一生坎坷,外经国家民族之忧,内怀悼亡丧子之痛,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孜孜以求者,惟有追求真理、献身报国。他视利禄声名如草芥,以日新又日新之自我创新为己任。他教书育人,桃李芬芳;勉励后学,无微不至;幸列师门,如沐春风。与一般先生不同的是他重视实践经验,学生“下海”他并不反对。他平易近人谦虚谨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属性情中人,乐观洞达。他好酒,自称“酒家”;喜美食,且中西南北菜系风格不拘一格,每每谈笑:“我吃菜和做学问都主张兼容并蓄。” 他常说:“学术研究不是任何人的专利,各有其特点,才能互相补充、互相切磋。” 他把学术上的“发展论”,也身体力行于自己,主张“今胜昔”、更能“人胜己”。他多次与我谈及“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学之能为喜、以后学之得正己,这又何尝容易!其博大风范在《十六──十七世纪的中国市场》文中可见一斑:痛责自己曾回避十七世纪的“低谷”是“逃避”、是“可耻”,其律己之严,实在令人不能不衷心敬慕和感佩!与此相对,他待人却十分宽厚,认为考察学术不应以观点为据,即应当允许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存在。他谈学问,不爱批评别人,循循善诱,尤其观点上主张各讲各的,说可以谈认识但不必让人接受自己,更不要以己而非人。相形之下,若自以为是,明知自己错了但为了“面子”而死不承认;或更有甚者,不懂装懂或压制不同观点者,难道不该自愧吗?先生的科学精神、博大襟怀与谦逊态度,确实令任何与之有交往的人无不肃然起敬。他十分注意新的研究成果,并以之修正自己的观点,哪怕是“小人物”的研究。例如,他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研究、他对清代亩产量的统计资料、他对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研究等等,都是影响很大的;然而,先生并不“爱惜自己的羽毛”,而是表现出公开自我批评的勇智,甚至放弃自己的观点。我们有
专着: 1、《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的投资》,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1月(有俄文缩译本)。 2、《旧中国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主编)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3月。 3、《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3月(部分内容有英、日文译本)。 4、《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与许涤新共同主编)第一卷,《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9月。 5、同上,第2卷,《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资本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9月。 6、同上,第3卷,《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资本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8月。(以上3卷,英国麦克米仑公司将出版英文译本)。 7、《中国大百科全书•经济卷》“前资本主义部分”和“中国经济史部分”主编, 并撰写长辞条“中国经济史”, 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 8、《市场•近代化•经济史论》,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6月。
论文: 1、《中国工业资本的估计和分析》,上海《经济周报》卷9 ,期8、9,1949年8月(转载《新华月报》创刊号)。 2、《中国资本主义发展述略》,载《中华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11月(有英、日文译本)。 3、《关于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意见》,《晋阳学刊》,1982年,期1。 4、《论清代前期我国国内市场》,《历史研究》,1983年,期1。 5、《明代国内市场和商人资本》,《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集刊》集5,1983年2 月。 6、《什么是自然经济?》,《经济研究》,1983年,期9。 7、《我国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内市场》,《历史研究》,1984年,期2。 8、《市场理论和市场史》,商业部经济研究所《调研资料》期46,1985年4 月。收入《平准学刊》辑3(下),1986年5 月。 9、《早期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外部和内部因素》,载章开沅等主编《对外经济关系与中国近代化》,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10、《中国近代经济史若干问题的思考》,《中国经济史研究》,1988年,期2。 11、《近代中国工业化的道路》,《文史哲》,1991年,期6。 12、《中国封建经济史和广义政治经济学》,载云南大学历史系编《史学论文集──纪念
——————————— * 承蒙贵刊一再约稿,由衷感谢。此目录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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