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郭小川与庄则栋
他对小川确实充满崇敬之情。可是整郭小川是江青那边来的,与大的背景有关系。
1972年9月,出于郭小川“文革”前曾采访过乒乓球队的缘故,国家体委借调他回京,为享誉体坛、乒乓外交的风云人物庄则栋撰写报告文学。体委为他配备了采访用的吉普车,在时间上也给予宽松的余地。
鲁光就在那时见到了几年未遇的郭小川,发现他写作的激情依然未变:
那年《新体育》复刊,小川就被借到体委,给他一个办公室。当时我在体委简报写作组,经常到他的屋里聊天。他告诉我,写庄则栋一文,其中“笨鸟先飞”的思想很有写头。
《笨鸟先飞》发了,“郭小川写文章”成了文艺界传开的大新闻,后来触动了上面。
( 1999年11月10日口述)
庄则栋以崇敬的口吻讲述了郭小川采访的过程,并拿出当年的笔记本作为佐证:
那时我说过,徐寅生、李富荣等比我聪明,我是一个功率很低的发动机,笨鸟先飞才能早入林。小川借用了我这句话,做了标趣,产生了一定影响。
小川到我的母校北京二十二中采访了校长、老师、同班同学,还到少年宫找了我的体育辅导员,经过仔细了解,深入调查。他的文章华美,用事实说话,用材料为观点服务。
闲聊时他说:“我当了十几天的走资派……”我不相信,我不是搞政治的,对他的过去情况不了解。但我愿意跟他接触,73年4月武汉、广州、昆明、成都邀请我和邱钟惠两位世界冠军去做报告,我看他因没有工作而内心痛苦、压抑,就请他跟我们一起外出,作为我们报告团的秘书。我说:“你没事,跟我们一起去吧。”
那一个月中,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们住一屋,经常深夜长谈,主要谈怎么落实业务工作。我在文学上是个幼儿园学生,向他请教如何写诗,写文章,如何用词、构思、提炼。这个月对我文学上的帮助很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心里扎下根。作的小诗也受了他的影响,我当时觉得很幸福、很幸运,这对我今天能拿起笔来写书起了很大的作用。在他的影响下,我攻了二十年文学,写出了《邓小平批准我们结婚》一书。作家出版社的人说,写的不仅是爱情,写的是历史。
他给我一本马铁丁的书,里面有不少他的文章。我有意抄了不少文章,注意他在文章中怎么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这套思路对我以后观察生活、分析问题有帮助。
我每讲一次报告,他事后都帮我总结一次。他主张让我多讲勤学苦练,讲集体主义精神,强调苦练和动脑筋钻研。他帮我离度概括,归纳了几个字:严、难、苦、钻、快、猛、准、活,以便我做报告时灵活掌握。这个总结是髙水平的,非常精彩。
我作报告时,小川也坐在台上,我介绍他是“诗人、作家”,台下就给一片掌声。他对大家笑笑,从不讲话。
(1999年10月11日口述)
《笨鸟先飞》在1973年4月《新体育》杂志上刊登,是“文革”中第一次以本名发表作品。很快香港报纸注意到郭小川最新的动向,先后转载了这篇报道,并称之为“久违了郭小川”。
安徽老诗人严阵从合肥高兴地寄来一封信,信中写道:“与同志们谈话中,大家都欣喜相告您在《新体育》发表了文章。这篇文章虽然应该予以充分肯定,但我觉得同志们最主要的是因为重新看到您的为他们所早已熟知的名字而高兴。工农兵群众是热爱您和关心您的。”(摘自严阵原信稿)
身在上海的工人作家胡万春特地写来一封信:“前些日子,看到报刊上有你的文章,真为之高兴。我想,你是个党一手培养起来的老同志,党总是要很好使用的,你也一定会把有用之年华贡献给党的革命事业,也一定会保持充沛的革命青春……写作不是我们的目的,当作家更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共产党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革命。”(摘自胡万春1973年12月9日致郭小川信)
这年7月中旬,《体育报》以较大的篇幅刊发了长诗《万里长江横渡》。《体育报》文艺知识组编辑先后到了《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等单位,在这几个单位工作的老诗人袁鹰、纪鹏等均表示这首诗不错。北京雕漆厂、北京四十九中、解放军一八〇七部队三个评报点认为《体育报》的报道形式多样,版面活泼清新,有图有文,有诗有画,比较吸引人。
云南诗人晓雪1973年8月6日兴奋地从昆明写信给郭小川:“《万里长江横渡》我一看到就连续朗诵了两遍,确实是好!气魄大,激情充沛,洋溢着鲜明的吋代精神!它标志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一位大家熟悉的老诗人创作道路的新开端,一个多么可喜可贺的新开端!其他这里熟悉和热爱您的诗的同志,也都为这个新幵端感到十分兴奋……希望《万里长江横渡》成为老诗人纷纷挥笔上阵的一个响亮的信号!”
在天津一所大学任教的王榕树当时正在南昌出差,在街头的报窗上读了长诗,当即写信给郭小川:“连读数遍,深感改得真好!其气势有如瀑布倾泻而下……好久没读到这样的好诗了!真是从血管里喷射出来的力作。”(摘自王榕树1973年7月21日致郭小川的信)
1973年9月18日,军队诗人纪鹏写来的信简略、有激情:“您在《体育报》发的诗已拜读,很为您髙兴。真是期望您们这些老诗人多写些,再为当前的诗坛树立些新标杆。”
这一阶段,郭小川收到不少同行朋友类似内容的来信。看完后,他都细心地收在一个大信袋中。2000年3月初,笔者从杜惠老人处借阅了这一批来信,深感这些信对逆境中的郭小川一定是一个不小的震动。
一封署名“计佑安”的干校人士在当年7月19日写信给郭小川,转告何其芳的问候之意:“何其芳很想看看您,但由于年老多病,去一趟颇为不易。倘若您在便中到他家谈谈,他是非常髙兴的。他所译的席勒诗选,要请您看一看。‘中国诗坛的希望寄于小川同志’,这位老夫子如此深情,令人感动。”
信中还披露,干校十二级以上的干部,中央将要包下来。或许因为郭小川的长诗此时恰巧在《体育报》发表,人们又传说“郭小川要出任《体育报》总编辑”。他还写道:“此间已确证‘《体育报》总编’事,做了辟谣。但人们不相信这辟谣,而是认为您持重。”
涂光群已从咸宁干校调到《体育报》任副刊编辑,《万里长江横渡》这首长诗是他经手负责编发的:
事前我拿这首诗给体委主任王猛审査,王猛对我说:“文责自负,你们负责吧,不一定要我看。”长诗发表后反响很大,有不少熟人向小川索要,我给小川送了几次报纸。
后来出事了,据说姚文元对此事有批示。小川对我说:“你看,姚文元过去对我的诗给过好评,对我写的《两都颂》就特别称赞。现在地位那么高,发起整我也是他,香港报纸登了,他也要查。”小川觉得姚变化太快,怎么这样呢?他有不少感慨。
江青看中庄则栋,王猛有点失势。乒乓球队开始批王猛,并开始查小川怎么到体委的。说王猛包庇郭小川。我们面临的压力很大,我附合两位年轻人写了批郭小川的大字报,后来上面文化组把大字报内容编进简报,对小川有很大的伤害。那时非逼你掲发不可,顶住是可贵的,是硬汉子,可是我没有这样的修养、水平。我不是存心要整小川,我只是想减轻人家对我的压力。我对这事情一直很抱歉,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我也知道小川心里肯定不愉快,可惜小川后来不在人世了,我不能当面向他说“对不起”。
我记得,后来不让小川去北戴河采访体育活动,我曾到他家,我劝他:“现在这个情况不可能去了,你就放弃吧。要宽心,不要太在意。”他说话不多,表情挺难受的。
(1999年11月2日口述)
姚文元曾想调阅郭小川文章、诗作的手稿,但王猛只送了刊发文章的杂志。鲁光随王猛到南方出差,在火车的软卧里王猛睡不着觉,深夜里与鲁光聊郭小川的事。王猛说:“我想保郭小川,这个作家是我请来的,有什么问题就找我。”他又叹了口气说:“自身难保了,我也许保不了他了。”江青有意拉过王猛,请王猛看电影,他看了一半就走了。江青要同王猛掰手腕,手伸出去了,王猛婉言谢绝:“首长,我的手没劲。”
后来王猛离开体委回部队,由庄则栋主持体委工作。在庄则栋召开的大会上,传达了江青的讲话,大意是:“王猛天马行空,独来不能独往……王猛你猛不了。”王猛事后说:“你就是把我砸碎了,我也不是反党。”
笔者采访鲁光时,他的腰部刚刚不慎摔伤,他靠在椅子里坚持把话说完:
《体育报》批郭小川批得很厉害,大字报很多,也发了一些揭批文章,上纲上线,说长诗有影射。
以前小庄曾跟我说过:“这次郭小川跟我们下去,他的水平实在是高,他是我的好老师。”他对小川确实充满崇敬之情。可是整郭小川是江青那边来的,与大的背景有关系。
有一天,已当了体委主任的庄则栋路过我的办公室,我把他叫进来:“小庄,郭小川写的东西是你的思想。郭小川就那么坏?你主持大会就这么批下去?”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话:“谁叫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我问:“谁说的?”他漏嘴:“江青。”他赶紧用手掩住嘴,出去了。
小庄是一个简单、单纯的人。“四人帮”倒台后他受审,有一次他去打开水,我悄悄地问他:“外面传得厉害,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青半夜打电话’。”他说:“我和江青没有单独在一起。”我又问:“总理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会反对总理?”他回答说:“上了贼船。”
(1999年11月10日口述)
笔者与庄则栋接触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至今还对郭小川怀有深厚的感情,那份感情几乎是掩饰不住的。他一再表示:“我欣赏他的才华,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他说过这个话:‘占三尺地位,放万丈光芒。’我看这话也可以说他自己,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
采访时恰好国家体委评选出建国五十年最优秀运动员名单,里面没有庄则栋的名字。他也不掩饰地向笔者谈出自己的真切感受:“中近台两路攻是我独创的,也创立了理论,我是创造历史的,我要骄傲地活着。日本人认为,这是世界乒坛里程碑的地位,人达到这个地步很难。我在东西方冷战的世界格局中参与进去,起了一点点作用,主席、总理肯定过。国家体委不评我为优秀运动员,这怎么说呢?”
事先约定的采访时间到了,他离开那所改装过的平房寓所,开着那一带居民都熟悉的红旗轿车,去接下班的夫人。日本籍夫人在北京的日本公司工作,每天下班后两人开着车寻找新的饭馆吃晚餐,喜欢一种新鲜、平和、浪漫的情怀。夕阳照着不算宽敞的北京胡同,整个街面出奇地安静,远处的安定门大街却是一派喧哗。庄则栋对笔者低声说了一句:“一个世界冠军,让日本来的夫人上班赚钱养着,真是不好意思。”
笔者问起当年批王猛、郭小川的事情,他眯着眼,在暗红色的夕阳光线中颇为深沉地说道:“江青插进来了,你说我听谁的?江青说王猛是大军阀,说郭小川是修正主义分子……”他没有更多说出什么,跚跚地走在行人显得越来越多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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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修订版)》,陈徒手/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出版。本文摘自《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的思索》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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