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与政治理想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梁山农民起义者的政治理想,这种理想对于北宋末年并不发达的畜牧业是严峻的考验,很可能是行不通的。太平天国在《天朝田亩制度》中提出了“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但推行了半年之后却发现困难重重,天京缺粮到了形势紧迫的地步,无法解决,不得不采取“照旧交粮纳税”政策以求取得粮食来救急,因而暂时未能行平分土地方案。
在现实生活中,粮食常常匮乏,所以即使在理想化的世界中,饿过肚子的人还是会对缺粮心有余悸。在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中,这位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一再告诫他的读者:不要浪费粮食。这个乌托邦世界虽然是一个社会产品极大丰富从而可以“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在粮食方面却依然需要保持“斤斤计较”的优良作风。莫尔要求他们珍惜每人分到的谷物,谷物只能当做粮食,酿酒的原料只能是水果,比如葡萄、苹果和生梨,有时只是将清水当做饮料(里面放一点蜂蜜)。对于城市和郊区的用粮,也是精打细算,事先要有规划,用于粮食再生产和牲畜养殖的粮食,有多余的都要用于接济邻近缺粮食的地区,绝不允许浪费。乌托邦人的总督没有“身上加袍,头上加冕”,和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只在于他手上拿一根谷穗,那就是他权威的象征,而这里的君王比总督档次高一点,也不过手持谷穗做的节杖,头戴麦草编成的王冠,清楚地表明这个国家对粮食的尊重。
莫尔所处的时代限制了他对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的想象空间,这和“土豆加牛肉”这种低要求成为苏联的共产主义理想在思维方式上极为相似。在我们的印象中,俄罗斯一直是一个物产比较贫乏的国度,高纬度的光照和积温的不足都使这片辽阔的土地只能成为沙皇流放政治犯的“天然牧场”。但面对贫民窟中那些叫喊着要吃面包的皮包骨头的儿童,克鲁泡特金在《面包与自由》中却乐观地认为,大自然留给人类的财富和人类通过集体劳动所创造出来的机器,足以使一切人得到所需要的面包;如果废除私有制,实行共产共有,经济平等,便可保证一切人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面包会有的”,在电影中,列宁的这句口号温暖了多少个饥饿的胃,似乎思想上的觉悟真的能轻易地战胜饥肠辘辘。但事实真的是这样简单吗?亚里士多德设想过的公共食堂被巴黎公社第一次正式搬上历史舞台,天真的巴黎公社人很热心于面包问题,他们曾经试图养活整个巴黎的人口。在里昂,福协和柯罗•德尔布瓦建立了城市的谷仓,然而要充实这些谷仓所费的款项常常不够。市议会曾努力想收集谷物;私藏面粉的烘面包人也要处以死刑,可是平民仍还缺少面包。
饥饿被认为是旧制度的一大罪证,消除饥饿,吃得饱穿得暖,成了理想社会的最低标准,而善于利用粮食的政治功能,就能为其执政打下坚实的根基。在兵荒马乱的后汉三国时期,一个宗教性的政治组织“五斗米道”不仅没有步太平道起义失败的后尘,反而在各种政权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最后发展壮大为天师道,和它一开始就采取的粮食策略有关。张修和张鲁是巫师性质的医生,他们医术高明,治愈一名病人就要求他支付五斗米作为酬金。粮食多了,张修和张鲁又建造“义舍”,将粮食积攒起来,到了荒年灾年,就开仓救济灾民,以收买人心,为巩固他们在巴、汉一带的地方政权,立下汗马功劳。
麻花和油条这两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风味小吃真的与秦桧有关吗?靠两面派手法除掉了岳飞并与金议和的秦桧遭到民众愤怒的声讨,在政治高压时代,人们无力改变朝廷的政治格局,但在这个食物上显示了自己的感情,他们把普通的炸麻花和油条说成是“油炸鬼”,借以唾弃秦桧夫妇,油条是秦桧夫妇下地狱的象征,不管他们在阎王那里是否上刀山下油锅,至少在人间,他们的替身要经历沸腾的热油的煎熬。
在中国的饮食习惯中充斥着隐喻。汤团寓意“团团圆圆”,饺子是元宝在食物领域的流通,而为了祝福一位老寿星长生不老,孝子贤孙会送上寿面和寿桃,面条以其长和瘦(寿的谐音)的外形成了讨口彩的最佳食品。当“小米加步枪”成为根据地抗战的代名词时,莫言用一部《红高粱》证明了,在大米、小米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粮食的抗战。虽然这种杂粮显然没有水稻和小麦那么高贵,它是边缘化的,被人忽视的,就像“我爷爷”和“我奶奶”,然而正是这种不上有钱人台面的粮食较之于那些精面,更没有脱离它们在自然界中的原始血统。红高粱在山野之中迎风起舞,带着远古的蛮荒之气,迎接着前来野合的“我爷爷”和“我奶奶”,也迎接着那些为这片土地而流出鲜血的勇士们。
玉米的命运和高粱差不多,在中国常常和高粱轮作在一块田上。这种原产拉丁美洲的植物是一种产量极高的粮食,它的出现改变了世界各地的政治格局。在欧洲,落魄的欧洲穷人暂时不去管那挑剔的味蕾,以狼吞虎咽的方式拥抱这种印第安人的家常便饭。在革命者的队伍中,玉米意味着被小麦/面包所抛弃的人群获得了求生的机会,他们一边啃着玉米棒子,一边走上街头,向着他们所垂涎的面包和小麦发动新一轮的进攻。
玉米是旺盛的生殖力的象征。一九三三年,萨尔瓦多•达利在其名作《一个女人的回顾胸像》中将两根像阴茎一样的玉米挂在一位裸体妇女的乳房之上,以此来暗示他对女性坚强不屈的征服欲望。同时,玉米低贱的身份又是无产阶级最佳的代言人。玉米成了壁画家迭戈•里维拉(一度担任墨西哥共产党总书记)热衷于表现的绘画题材。在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年创作的壁画中,后来成为弗里达•卡洛丈夫的迭戈•里维拉刻画了一个革命者中的牺牲者形象,他被埋葬在一片繁茂的玉米地中,玉米则隐喻着土地的生殖力,这是一次土地的革命。创作于一九二三年的《玉米加工》描写的则是最日常的墨西哥生活场景:做玉米饼。在墨西哥,这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在里维拉生活的时代墨西哥到处是加工、出售用玉米面团制成的新鲜玉米饼的工厂。至一九八○年,约有六万一千五百人在玉米面团加工厂或面饼厂工作,这个数字是美国二十三个玉米加工厂雇佣工人数量的四倍,而他们的生活水平恐怕还不到美国人的四分之一。里维拉是激进的左派,这位一度的托洛茨基分子在墨西哥积极鼓吹共产主义革命,在他眼中,玉米加工所代表的贫苦大众的生活样式是他们区别于资本家的主要标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墨西哥的历史就是一部玉米的斗争史,正由于此,里维拉的绘画敏锐地把握住了墨西哥社会的一个令人心痛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