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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17

想不清是多久前的事,只记得那天两个中国人走出神舟飞船,首次触碰太空,而我歪着脑袋,从公交车小小的液晶屏里注视这一切。

窗外喇叭轰鸣。

“完了,还有四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公交陷在车的沼泽里,纹丝不动。我的脸贴紧玻璃。

“现在即使打车,也是一样动不了。”

我拽起行李箱,挤到车门口。街边的红墙绿瓦中,一条小道赫然闪现。

“对,打车,走那里。”

我把行李箱扔进门,猫腰钻入出租车。师傅笑:“走那条道也不行,西站前的大马路现在也塞死了。”


20世纪50年代,北京失去了很好的城区改造机会。政府放弃梁思成等学者提出的“新旧分开建设”方案。北京,开始在旧城身体上疯长出新城。

50年代,外城城墙被彻底拆除。1965年修地铁,内城城墙开始被连根挖掉。同时与之消亡的,还有数十座牌楼等大批古建。1974年北京市允许各单位在自己的用地内自建住宅,不少单位纷纷在各自大院内就地扩张,十二年共新建房屋1100万平方米,大量人口被塞进原本已拥挤不堪的旧城。此刻,万里之外,英国正在实施“大伦敦计划”,将人口从中心区疏散出去;法国开启“大巴黎计划”,转移旧城过度集中的功能。而北京城,犹如一张大饼,越摊越大,越摊越沉。


“您看,堵了这么久,要么你下车吧。就只剩这百十米,你走过去也比在车上干耗着强。”

也对。我拉起行李箱,飞奔。

“还剩二十分钟。快的话,还来得及。”

“但一般是提前四十五分钟检票进站,提前十五分钟就不让进了。那就只剩五分钟。”

我扯开羽绒服的领扣透气,边心里盘算。

终于奔到西站对面马路,视野朦胧,望过去,我愣在街头。

黑压压的,全是人。

我想起上次送父亲来这里,他一路叮嘱多次:“别看现在人不多,等你放寒假回家,一定至少提前四个小时出发。”

父亲是先知。

大厅里,有些人似乎已经买到票,慵懒的或靠或蹲,或坐在大蛇皮口袋上聊天嗑瓜子,或索性在门口广场前摊开塑料布,堆好行李,枕上箱子袋子衣服睡觉。更多人拥在售票、改签窗口前,不时仰脸瞄时钟,又皱眉,瞅着前面长长的队。

烟味,汗味,泡面味;咳嗽声,电话声,小孩的哭喊声。我续在人群最后,书包挺在胸前,两腿夹紧行李箱,手按住裤子口袋里的钱包,给家里拨了个电话。


春运,友邦人士半开玩笑称为“最大规模的人类迁移活动”。

一九五四年,政府首次明确,春运时间为春节前后一个月。一九五七年,国务院首次专门指示春运工作,春运已为阵痛。大跃进运动开始,舆论标榜“春节坚持劳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阴差阳错的解决了春运难题。直到一九八零年,春节放假制度全面回归。一九八一年前两个月,客运已达一亿两千万人次。而一九九九年新的《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公布,春节与前后双休日拼合,扩张为七天长假,春运规模逐年创新高,春运成为几乎每个人共同的记忆。


“晚上七点,往成都方向,过路车,只有站票。你要不要?”

我捏紧这张站票,顺指示牌,来地下一层。找到检票口,我翻出两个塑料袋,盘腿在地上。要从晚上七点站到中午十二点,现在不得不养精蓄锐。

捱到六点十五,人群终于再起骚动。人们拽上大包小包,挟起昏昏欲睡的小孩,一起往前拥。站台上,火车困于人海。我伸长脖子,寻找车厢号。“8号,8号……”。我挤上车,已无法再往前靠一步。好歹把箱子塞入行李架的夹缝,倚座椅,抱紧书包。

车启动,靠窗的人,都往外望。车厢暂时平静。不久,买卖瓜子饮料的小车,硬是推开一条道,几乎是从人脚背上掠过。人们翻出牌,摆上桔子、花生等零食,抄起小刀给孩子削个苹果,车厢终于回归集市般的喧闹。

我从包里掏出书,刚看了一会儿,背后有人拍我的肩:“喂,你是学生吧?”

我回头看,一个瘦小的男人对我笑。脸灰中泛黄,眼睛小,睫毛倒很长,一眨一眨传递善意。

“你来,坐坐吧。”他往里挪挪,腾出一小块地方。“你们学生都是买卧铺,最差也有座。你撑不住的。”

我也笑,抱书包坐下。这一圈围着的人,脸都一色灰黄,有几个胡子拉碴,还有几个头发又直又长,刺猬一般。

“看来你没有买过站票。这八号厢离餐车最近。一上车,你就该挤到那边去,环境好,还不用站。”

“这人是老江湖。”我心想。

“你去哪儿?我,湖南。他去四川,终点站。”小湖南指指旁边靠窗的人。这兄弟脸颊上满是深黄的雀斑,一直没看我,只是望向窗外。

“外面黑蒙蒙的,有什么可看的?”我心想。

“你还好,明天上午就到了。我是下午。他到四川要三十几小时。”

“三十几小时?吃喝拉撒都在这污浊的车上?怎么受得了?”我心想。

小湖南看我发愣,笑着摆摆手:“我们都习惯了,能坐车回去已算不错。前几年,买不到票。能买到票,工地又忙得很,春节也回不去。”


改革开放后,急剧的工业化需要大量劳动力。而农村由于承包制而释放出来的剩余劳力正好填补这一缺口。农民离开故土,离开家人,来陌生的城市打工赚钱。他们吃苦耐劳,极易渗入“脏、累、社会地位低下”的行业,建筑业、采矿业、环卫业率先被撕开缺口。

而北京是他们首选的目标之一。

以旧城为核心,北京建立起大兴、昌平等一大批由中心区向外辐射的卫星城镇,它们为大多数外来务工的人承担居住功能。这些城市的“孤儿”必须早晚拥挤于城郊间的交通之中,钟摆式的流动,生活固化为两点一线。


“你呢?是回家吧。”小湖南问。

“放寒假,当然回家。反正我没感觉。回家也是吃好睡好,比在学校舒坦而已。”

“你说的倒轻巧。我五年前来北京,只回过一次。他们也差不多。”小湖南又指了指旁边一圈人。“我有个弟弟,现在才初中。地少,粮食又贱,供不起两个人。我初中毕业,过两年就出来。”

“可以种点其他赚钱的啊。”

“人均才八分地。庄稼一年种两季,小麦一季,接着种绿豆、玉米、芝麻、烟叶,但收成都不够养家糊口。”

“你弟弟现在还读书吗?”我问。

“快毕业了。先在家里干活,估计以后也和我一样出来。”

“那地不就荒了?”

小湖南呷了口水:“这个倒不必担心。原来有可能。现在国家免税,很多人把多年不种的地要回去,托亲戚代种代收,工钱照给。”

“家里还有谁?”

“我爸去年也去深圳打工。我爷早就去世了,除了我弟,只剩下我妈和三个老人。”

“怎么不把他们接过来?”

“做梦吧,”小湖南笑,“老人不能干活,出来干嘛?我妈倒可以,但她走了,谁照顾老人?”

小湖南又指指对面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说:“要么就像他这样。五十多岁,即使干不了重活,也能帮别人打扫卫生。每天早晨6点半到11点半。”

年级较大的人似乎和小湖南挺熟,只是一笑,拉了拉旁边的妇女,说:“这是我老伴儿。我们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但胳膊腿都能动。北京挺好的,有好多这种打扫卫生的活儿,一年到头都可以不歇着。我们老家,这种事就找不着。”


2013年中国城镇非户籍常住人口接近3亿人,农民工约2.6亿人。其中在城镇购房的人数占比仅为0.6%。大多数情况下,农民工只能做候鸟,每年定期地在原籍和打工地之间来回迁徙。留在田里种地的,原来还是一些无法外出打工的妇女、老年人和半大的孩子。后来,成年的妇女也出去了,再后来,留守儿童的问题太多,很多外出打工的农民工,把孩子也带了出去。

城市享受农民工带来的 “人口红利”,而城乡二元结构,户籍壁垒,一开始就宣告:“这里,你们永远是异乡人。” 农民工逐渐明白一个事实:“城市,只是自己讨生活的地方。”他们变得本分、安分、守成,他们认同自己的归属,不再抱怨。同时,竭力抑制他们的下一代,也许是第二代农民工,不要有非分之想,老实接受命运的判决。


小湖南见我若有所思,一句话不说,赶忙转移话题,问:“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讲什么的?”

“咱们国家过去的政治制度,还有政府与民众的关系。”

“这个我知道,封建专制,初中课本里有讲。”小湖南眉头一展。

“没这么简单。比如唐代有封驳制。某类大臣有这个权利:他们觉得皇帝的命令不对,可以驳回,让皇帝修改。具体来说,就是‘中书省取旨,门下省封驳,尚书省执行’。”

我也喝了口水,继续说:“所以,很多时期,特别是汉唐,皇帝并不能为所欲为的。文官集团是制衡皇权的力量。”

出乎我意料,小湖南仿佛很有兴趣,旁边几个工友也抬头盯着我。

“再比如你身上这件衣服,你交了税。你为什么交税,因为你要享受政府的服务。”

“是吗?可我只看到标价啊。”小湖南眨眨眼。

“这税就藏在标价里,你当然看不到。但你想想,别的不说,我们一路上的马路,车站,轨道,车厢,都是国营的,哪一个都需要钱来建。钱怎么来?税啊。”

“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事,也不容易。你看,神舟都上天了,不容易啊。”小湖南手支着脑袋,挤出一点笑。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北京这么久,缴了和本地人一样多的税,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享受平等的居民福利?”

“这……”小湖南一时语塞。其他人倒跟着笑了起来。

我继续讲。从汉唐讲到明清,从井田制讲到租庸调,再讲到一条鞭。小湖南突然站起来,抖抖衣服,腾出座位,边笑对我说:“我坐累了,站站听你好好讲。你往里坐,位置大点,舒服。”

窗边的四川小伙儿始终没扭过头,最多侧过脸来,喝几口水,似乎周围都与他无关。我时不时瞟了几眼,小湖南见状,小声跟我讲:“他正烦着呢,别惹。”

我抬头看看小湖南。他坏笑:“家里给他找了个对象,在四川老家。他这次回去,就是要相亲结婚。”

我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小湖南说:“他在工地干得不错,刚提拔成个小头头。可这回倒好,这要在老家结了婚,别说继续干,就是能不能出来也难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主家天下的观念,延续至今。 “中国两千多年都是封建专制国家”竟成为共识。限制皇权、权力制衡的事实与传统,从教科书中抹掉。自然而然的,面对不平等、非正义的事件,民众养成了一个习惯:期盼青天大老爷,期盼百姓父母官。但是,官若是父母,又何谈平等正义?

所以,出人头地,有权有势,成了大多数人尤其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宋朝,被张载演绎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言之凿凿,格物求理,不如说是格物求利。视人欲为洪水猛兽,背地里蝇营狗苟摆弄假道学。

于是,人最本真的亲情、爱情被包装成“孝”、“节”等术语。人越来越难以示“爱”,难以言“情”。命运被别人安排,自己却越来越不识自己。


“过完年,我也不去北京了,”小湖南又坐到我身旁,“我爸在深圳给我找了个对象,也是老家过去打工的。听说那边工地更多,不愁找不到事做。”

我困意渐浓,再也不想说什么。小湖南弓腰,前后望望,对我说:“你再等等。看到旁边的柜台了吗?在那里补票。等到了下个站,有人下车,有卧铺空出来,你就赶紧去补一张。你是熬不住整夜的。”

果然,凌晨两点多,我补到了卧铺。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抽出箱子,书塞进包里。小湖南扶了扶我的胳膊,往外挥了挥手,示意我快去睡觉。我回头瞄了一眼四川小伙子,他终于靠在玻璃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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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17 21:44:24
写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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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18 15:4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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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25 12:15:25
写的不错,刻画细腻生动,结合政治,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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