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许可、贷款以及补贴,等等,政府无处不在,这可能是计划经济时期的遗产。
    林德贝克: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如果它们开始补贴一些企业,就有一个很高的风险,你可能帮助了错误的企业。如果地方领导人考虑:“什么是最好的经济和社会环境?什么是促进经济长期增长的最好情形?”那将会好很多。
    《比较》:您能具体说一下为什么政府不能指定企业生产什么产品么?
    林德贝克:以瑞典为例, 19世纪后期,瑞典才开始工业化,相对其他国家较晚。但是,我们的创新增长非常成功。我们首先创新和发展了滚珠轴承、分割机、电话交换机通讯技术,可以低成本远距离输送电力的高压传输技术,以及许多其他技术。再之后,我们有了宜家(IKEA),开启了生产和分销个人可以自行组装的平板包装(flat package)家具的创新,如此等等。没有人会认为,瑞典特别适合创造出所有这些产品,这些产品可以在任何一个国家创造和生产, 这完全取决于哪里的企业家和个人愿意采取主动,进行创新,而不是问政府该创造什么。从来没有决策者指定瑞典应该生产滚珠轴承或伊莱克斯生产研发的那种新式冰箱。创新是一个分散式的试验过程。我个人认为,这是最好的增长系统。尤其是,当一国增长到一定的高级阶段时,就不能从国外输入新的想法,模仿国外的新产品。你必须自主创新,这时市场的作用将更重要。
  《比较》:也就是说,在创新经济增长的过程中,市场将发挥更大的作用。政府应该做的是创建一个有利于创新的环境。
  林德贝克:是的,政府应该建立功能健全的劳动力市场、资本和信贷市场,以及行使上文已经讨论的其他职责。简而言之,政府行使好自己的基本职责,比把手伸到经济中的各个领域进行干预,会更有利于经济增长。
  《比较》:我们刚才谈了地方政府对经济应如何干预。我们接着谈一下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的考核。在中国,以省领导为例,政绩的考核通常是每五年一次,这不是很长,使得地方政府往往注重短期经济增长率,并且经济增长主要来自于投资。这种增长模式在短期内可以持续,但是,依照您的观点,如果当经济增长更多地需要由创新驱动时,当前这种增长模式是不是有问题呢?
  林德贝克:是的。以日本为例,它在成为一个赶超型经济体方面做得很成功,但是当它成为技术前沿者时,它停止了。它有一套包含技术模仿和高投资的经济赶超体系,但是这个体系没有企业家创新,它有的只是“改良式的工程设计”(improving engineering),即从美国引进一种新产品,然后在某些层面上改善这种产品。但是,当日本处在科技前沿时,它就没有地方可以拿来新产品。日本从赶超式增长转变为创新式增长已经太迟了,它失去了宝贵的20年。我想,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意识到经济增长方式须转变成创新式增长。看看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瑞典,我们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是,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经过20年的增长,我们突然有了很多创新型企业。所以,你不应该等到成为前沿者时,才考虑鼓励创新和企业家精神。
    《比较》:的确应该如您所说的那样。那么,对于中国从投资导向型增长转变为创新导向型增长,您大体上有什么建议吗?
  林德贝克:中国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私营企业经济,大部分的生产都是在私营企业进行的,尤其是,当你把大部分农户也看作私营企业主时。我认为,政府不应该关注产品是什么,而应该更注重个人和企业主动创新的可能性。让他们放开手脚,承担新的风险,努力给它们创造分散式的资本市场,让它们能够获得资源,这是个重要原则。说到资本市场,中国有一个问题,即银行体系以国有商业银行为主导。我个人认为,中国需要更多的非国有商业银行,让市场来决定信贷,而不是让国有银行计划经济中的计划者一样,来决定贷款给谁。我同时也注意到,中国的银行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偿付能力问题。中国的银行如果处在国外,很多人会质疑它们的生存能力。但是,在中国国内,它们的真实情况鲜为人知,更重要的是,它们背后还有巨大的政府资源,当它们管理不善时,政府可以投入更多的资本。
  除了银行的所有权,还需注意区分不同银行的功能。商业银行通过吸收储户的存款来放贷;投资银行通过发行债券获得资金,投入到高风险的项目。西方国家本次金融危机的一个教训就是,商业银行将两种业务混在一起,而投资银行业务的高风险很容易将商业银行体系摧毁。商业银行原本是不允许经营投资银行业务的,20世纪80年代,监管层将两种业务区分取消,这是本次危机的一个主要原因。
  《比较》:确实如此,我想增加一点,当增长变成创新驱动时,股权融资可能会变得比银行融资更为重要,所以,我们应该有一个完善的股权融资体系。
    林德贝克:当然是这样。对新的创新活动和分散式创新活动来说,股权融资更适合。
  创新本身风险很大,而银行不能放贷给高风险项目,因而一个更好的可能是个人将一小部分资产投入创新型企业,即使损失,影响也有限。如果一个国家希望鼓励很多公司创新,创建一个良好的股权融资体系是非常必要的。在这个体系中,小企业和新企业股票市场是重中之重。小企业和新企业不像大企业,它们可能需要5—10年时间才能盈利。在此之前,它们一直需要股权融资。在许多国家,最重要的创新通常来自小企业和新企业。因而创建一个不给银行体系带来风险的股权融资体系,对鼓励创新很重要。如果有1000个股票投资者投资于创新企业,其中500个投资失败破产了,这不是很大一件事。而如果这些资本是通过银行贷款获得的,银行破产的危害将不可想象。
  《比较》:那么政府在构建一个完善的股权融资体系中应起到什么作用?
  林德贝克:政府应该建立一个足够大的、为小企业股权融资的多层次资本市场体系。
  《比较》:在我们的股票市场中,已经有分别为中小企业和创业类企业融资的中小板和创业板了。在我个人看来,目前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发行的审批制。即使一个企业达到了上市的标准,如果监管部门不批准,也不能上市。
  林德贝克:政府如果只制定规则,并且保证这些规则得到实施,可能会更好。政府不应该干预到个案,诸如A企业还是B企业应该发行这类问题。
  《比较》:您的这个观点其实是基于您之前提到的政府和市场的分工的基本原则的。
  林德贝克:是的。
  《比较》:那么是否也应鼓励发展机构投资者,来增加股权融资市场的资金供给呢?
  林德贝克:在许多国家,包括瑞典,机构投资者通常只是管理他们自己的投资组合。当他们预计投资的公司短期会出问题时,通常迅速卖出股票,不会向公司管理层发出声音,帮助解决问题,改善治理。
  《比较》:是因为机构投资者只关心短期投资收益么?
  林德贝克:是的。在一个经济体系中,如果大量的股权为机构投资者所持有,而这些投资者又不想对上市公司管理层发出声音,是非常危险的。这是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大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可能途径是,通过税收和监管来让大的机构投资者将一部分资金投资于小型专业投资基金,这些基金只投资于某一行业,雇用专家,需要向上市公司发出声音,帮助改善治理,解决问题。
  《比较》:除了分散的资本市场,包括已经提到的股权融资,政府还需注意什么以鼓励创新?
  林德贝克:创新还需要一个能推动独立思考而非机械学习的教育体系。在我看来,东南亚过多地强调权威,你不得不相信老师所说的话。而我认为,中国应该推动建立新的教育体系,在这个教育体系中,学生可以问“为什么这么说?”,“那说明了什么?”,并且发挥他们自己的主动性。
《比较》:这可能源于我们长期的历史和传统。
  林德贝克:是的,这就是东南亚的传统,如果你想未来有更多的企业家精神和创新增长过程,摒弃这个传统是非常重要的。
   《比较》:我认为政府应该做的另一件事,或许政府已经开始在做了,就是减少管制,降低企业进入成本,减少私人开设企业的步骤。
  林德贝克:是的,这的确也非常重要。官僚体系中繁琐的程序是企业家创业的一大障碍。具有企业家潜力的个人想践行自己的想法,不用征求很多个官僚人士的同意,因为那样会破坏他们的工作。企业家不只对利润感兴趣,他们往往还热衷于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来实现他们的社会价值。100万个企业家可能带来的创新远比100万个官僚带来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