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学与用(选自《王亚南文选》(卷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原载《中国经济问题》1961年第3期
王亚南
一 《资本论》的学
谈到《资本论》的学习,大家都希望能有一个很好的学习方法和经验。我在这里给大家做报告,并不是说我有了很好的经验,而是说,我学了一段时间,在学的过程中,有了一些感受,有了一些体会,现在谈出来,供大家学习时参考。
大家都普遍感到《资本论》难学,这不仅在我们中国是如此,外国也一样。日本的《资本论》的译者长谷部文雄先生寄送我一本题称为《资本论随笔》的小册子,其中,谈到这个问题。他说,《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印了1000册,五年才卖完;东德从1947年至1953年就印了15万部以上;到1954年前后,苏联共印了三卷本150万部;日本从《资本论》发行以来,有几种译本,第一卷共印了50万册,最后一卷却不过印了第一卷的四分之一。这说明接触到第二卷第三卷的人就少得多了,而且就是第一卷,有多少人读完它呢?很多人没有读完,有的只读第一篇,有的只读第一章,甚至有的人只翻几页就放下了,买了不读的也有。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是不是他们感到《资本论》不重要呢?不是的。大家买了书,感到它的重要,但读不下去,有困难。困难在哪里呢?他以为,大家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很多的书,一读就懂,有的书读完了也不懂,有的书只要慢慢地读下去就可以懂,愈读则懂得愈多愈深。《资本论》就是这样的书。他建议读者,好好地读,认真地读,发出声音来读,读了以后就会懂了——鼓起勇气,通读下去!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值得注意,但如果指出真正的困难所在,并提出若干可以缓和或减少困难的做法,那也许更会增加读者坚持下去的勇气罢!
那么,读《资本论》的困难究竟是什么呢?一提到困难,我们大家很容易想到这两点困难:一是部头大,全书有两百多万字,部头大需要时间多,而且消化不容易;二是内容深奥难懂。是不是这样呢?我看不完全是这样。这部书,大是大的,但有的书比它更大呢,如高尔基的小说《克里•萨木舍》近三千页,和《资本论》的三卷的页数一样多,还有许多古典论著,如中国的经史子集之类,都是部头很大的,我们并没有被它们吓倒。至于说内容深奥,那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也许有一些理由,但不能一概而论。马克思曾就第一卷说,“除了论价值形态的那一部分,人们不能说这本书是难理解的。当然,我假设读者是想要学一些新的东西,愿意独立思考的。”我们今天所说的困难,恐怕和独立思考有关。我的经验也是这样,如果读了一些有关的书,又能独立思考,那就是不难懂的,何况《资本论》这部书,逻辑严密,条理清晰,每提一个论点,都有大量的材料和例解来证验说明它哩。恩格斯还在《资本论》第一卷尚未出版之前的1867年8月23日写信给马克思说:“你的完全的方法,已由适切的处理和适当联系上的说明,把那些最微妙的经济问题,弄得极其简单,并且几乎一目了然地明白。依照事物的性质,把劳资关系,就全面的联系,完完全全地,提出最完美的说明,这还是第一次。”而当《资本论》这部书印出来以后,马克思对于德国资产阶级学者提出的非难作了这样的反驳:“德意志庸俗的经济学的空口饶舌家,曾非难我的著作的文体及其说明方法。《资本论》文字上的缺点,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自己那样痛切地感觉到。”他说,但是一个反对我的英国人却说,《资本论》的说明方法,“把一个最枯燥无味的经济问题也说得有一种特别的风味”(星期评论),一个俄国人说:“除了一二特别专门的部分外,说明是以容易理解,明畅和异常活跃(虽说它所研究的问题,是科学上异常繁杂的)为特色的。就这点说,作者与大多数德国学者极不相同。那些学者,用非常枯燥,非常暧昧的文字来著书,以致普通人的头要由此榨破。”所以,如果说《资本论》的学习上的困难,在于部头大,深奥,那是太一般的笼统的讲法,还没有讲出真正困难所在。那么,真正困难是在哪里呢?我的体会有以下几方面。

第二个困难,就是理论联系实际上所感到的困难。理论联系实际有两层意思:一是理论研究要结合到我们当前的政治任务,这是属于方向性的问题;一是所研究的理论必须回到理论所由抽象出来的现实情况中去,才能有较正确的理解,这是属于方法论的问题。这里所讲的,是属于后一方面的。就我们中国读者说来,《资本论》里面所讲的,主要是18世纪末19世纪前期的英国资本主义经济现象,这是我们所不熟悉的,因为我们中国没有过发展较成熟的资本主义或者说资本主义成分很小。我们在现代,直到解放为止,一直是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阶段。在欧洲人看来是很容易懂的,而我们却不懂,因为我们不熟悉,我们没有在真正的资本主义经济环境中生活过。在资本主义社会,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学起来就像很费解。甚至一些极其具体的感性的经济现象,如像工厂法、交易所、企业经营管理过程乃至若干年一度的危机之类,我们接触到它,只仿佛是这么一回事很不易深透进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当时德国的经济学界讲了这样一段话:“政治经济学在德国的生活地盘依然没有,这门科学依然是当作完成品,从英法二国输进来。德国的经济学教授,都还是学生,外国的现实之理论表现,在他们手上,成了个教条集成。他们周围的世界是小资产阶级的世界。从这个世界的观念去解释,这各种理论就在他们手里被误解了。科学无能的感觉,没有完全压下去。他们不安地觉察了,他们必须在一个实际上他们并不熟悉的范围内钻研。”这是对德国经济学界讲的,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我们研究《资本论》也是适用的。解放以后,我们的现实社会经济生活,起了本质的变化,我们逐渐进入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了;单就《资本论》理论回到它所产生的经济实况这一点来说,这并没有增进我们现实感,甚至加上了一些新的隔膜。我们当前论坛上讨论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批判资本垄断学说,其所以难得深入活不够力量,其中有一个相当有力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所批判争论的,是我们不大熟悉的东西。事实上,不只是对于资本主义经济问题,就是对于我们社会主义经济中的等价交换,按劳分配这些原则问题的讨论,由于这些原则和资产阶级平等法权有相当的联系,从而和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生活,有一定的历史牵连,这也使得我们少受到资本主义洗礼的人,对于这类问题的看法,无形中受到一些限制。
无论如何,我国资本主义太不发达或当前根本不存在资本主义经济现实这一历史条件,不能不说是我们从理论联系实际这一角度来学习《资本论》所不免要遇到的障碍。

上面讲的就是我们学习《资本论》会感到的三种困难。这三种困难中哪一种困难最大呢?我以为是最后一种。为什么呢?第一种困难是说要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历史基础知识,哲学知识等,这些可以慢慢地学,甚至可以从《资本论》中去学。《资本论》本身就是一个知识宝库,可以提供我们许多正确的知识。《资本论》的某些较容易了解的部分的学习,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中比较难懂的部分。马克思曾指示我们在学习《资本论》时,不妨先读劳动日那一章,然后再读有关价值形态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这个意思。第二种困难讲到的我们不熟悉的东西,那也不是不易克服的,我们可以通过间接的方式去了解去体会,比如我们要学习古代历史,中世纪历史,不也很难吗?但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和工具,间接地去求得理解。事实上,《资本论》中最感到难学的价值形态部分,并还不是发展了的资本主义经济为背景,而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小商品生产为背景呢!至于第三种困难,它对前面两种困难,具有不同的特质。大家想想看,一般资产阶级学者,文化历史基础知识可能是相当丰富的,他们又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但为什么他们竟对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理解,那样庸俗肤浅呢,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为什么那样隔膜呢?例如列宁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中批判过米海诺夫斯基,说他读了《资本论》,但不懂得《资本论》中有唯物史观,这并不是知识的限制,而是关系到立场观点和方法的问题。而和二国米海诺夫斯基无独有偶的,是一位德国的经济学者,尽管《资本论》中全书都贯穿着价值论的说明,他却惋惜《资本论》作者没有专章讨论价值。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理解的价值和《资本论》中讲的价值不是一个东西。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在某大学任教时,曾有一个有些名气的经济学教授,教完了《资本论》第一卷以后对我说,他还没弄清楚价值和劳动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应该怎么说呢?能说这不是笑话吗?其实,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讲的道理,马克思恩格斯都说西欧特别是德国工人阶级就可以接受;马克思并把工人阶级广泛接受他的看法,看作是对他写作《资本论》的最大报酬。可见,由不同立场,用不同观点方法所引起的障碍,才是最大的障碍;虽然我们并不因此就说其他困难不值得注意。
现在困难是提出来了,但如何去缓和和克服这些困难呢?以下谈我个人的几点体会。
首先学一本著作,特别是像《资本论》这样的大著,必须明确它的主题,明确它所要解决的中心问题。一部书拿到手里,不论它是文学、哲学或是经济学的书,总是要先明确以下它的主题所在,它讲些什么,它是如何提出问题并解决问题的。愈是对于大部头的论著,愈需要先摸一下这个底,同时愈是有价值的科学论著,它的主题,它的中心思想也愈加明确。比如说吧,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就是要解决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的关系问题;列宁的《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就是要解决俄国国内市场形成的问题。《资本论》呢?它的中心任务,是要解决资本家如何剥削劳动者或剩余价值如何产生和实现的问题——我们在现在看来,好像这个问题是很容易了解的。真是这样么?如果大家真的懂了,为什么我们又感到《资本论》难学呢?

我们已经知道,《资本论》中的基本经济理论,是关于剩余价值的理论。《资本论》作者在说明剩余价值的产生及其消灭过程时,不仅连带论到了一些关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原理,关于社会主义经济的基本原则,并还就一切社会经济形态的共同因素,一切商品生产的共同因素,在原则上作了一些重要提示,和正确的科学说明。这对于我们理解和探讨当前经济问题,是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的。举例来说罢,如关于货币理论,《资本论》中所讲的货币基本上是就贵金属或金银币立论的,由金银硬币到纸币,由兑换纸币到不兑换纸币,由资本主义性质的纸币到社会主义性质的纸币,有一序列的关系和中间环节要处理,要交代清楚,如果径直用《资本论》中的货币理论来硬套到我们当前的货币问题上来,当然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毛主席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曾说,“经济学教授不能解释边币和法币”。硬币有硬币的流通法则,纸币又有它的特殊流通的法则,马克思就曾责难李嘉图没有把这两者区别开。同时纸币,资本主义国家的纸币和社会主义国家的纸币,也不一样;就是同在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和苏联也不同。为什么呢?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根本不同,对于流通纸币的发行额,和对于发行纸币的保证准备,资本主义国家要经常公布,但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就不一定要公布,如美国规定一盎司黄金等于35美元,并对于纸币的发行额规定了一定比例的黄金外汇的保证准备,黄金外流到一定点,就要发生所谓美元危机。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社会财富是为私人所有,国家在发行货币上的职能,只不过是为了便利私人财富或商品的流通,因此,它没有足够的保证准备,就不能叫纸币的持有者不发生疑虑。反之,在社会主义社会,所有的社会财富,它的消费资料和生产资料,都可以为它的纸币发行起保证作用。至于同是在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卢布,还同一定黄金保持联系,在我们中国,就连这种联系,也没有加以明确规定,这是由于我国的货币改革过程和具体条件同苏联也颇不一样。1957年第5期《经济研究》上登载了一篇石武同志写的有关的文章,讲到了其中的一些道理,尽管他的看法,有的人提出不同意见,但他用唯物史观来处理这个问题,来一层一层地分析由硬币到纸币到不同社会纸币到同性质社会主义社会不同纸币的发展演变过程,为我们应用《资本论》理论提供了一个极有启发性的范例。事实上,不只是研究货币问题,就是研究恐慌问题,人口问题,国民收入问题等等,丢开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有关的最基本的理论的分析,恐怕怎么也不易讲得明透深入。
很显然的,当我们已经多少知道如何应用《资本论》的观点方法,如何应用《资本论》的基本理论来解决我们所面对着的问题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意识,思想方法,也无疑在相应发生变化,在这种限度内,很可以说,我们学习并应用《资本论》的过程,同是也是我们在思想上的“兴无灭资”过程。
而且,我们在上面所讲的,这么样应用《资本论》的观点方法和基本理论,并不是说,我们学到一定程度,学到已有所得的某一阶段,才有条件这么做,事实,我们学习的整个过程,也是应用的过程。学与用是一个不断反复的统一的过程。我们对于所学的每一个概念、范畴、规律,都联系到它的实际,那其实就是在用,就是在独立思考,就是最有效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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