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读陆春祥《笔记中的动物》,发现几千年了,人猿好像还没揖别,“千万年来,人类和动物都在同一个现场”(书中语),好多人,如动物,好多人,动物不如。我们还是在动物世界。
动物无处不在,自然也在古人“笔记”里,然则哪本“笔记”专记动物?好像没有,“动物”虽如珍珠,却散落在千百种“笔记”里。《笔记里的动物》,从汉魏六朝到唐宋元明清,爬罗剔抉,摭拾众多动物来,其力气不亚于沙里淘金,海里寻针。作家,都该下这般硬功夫、蛮功夫、苦功夫、笨功夫。惜乎如今作家如蚁,学界中人都沉不下去,键盘加复制,剽窃便剪贴了,有几人还这么青灯黄卷,从古籍里抉微?
《笔记中的动物》里展现出的动物,说来不用到古籍里去找,就在街头,就在单位,就在办公室。山东莱州有个农民叫戈二,上山打柴,“腥风乍起,眨眼功夫,跳出一只斑斓猛虎”,一口把戈二给叼了,“只是唇含其颈,并不啮噬”,把戈二叼到一处山沟沟里,落叶深深,深若四五尺,戈二装死,由着老虎将其埋在落叶中。老虎不吃戈二,是要“腌腊肉”以待异日?否,原来是他要将此美食送给更勇猛的“大虫”。老虎放下戈二,埋了戈二,便去背大虫,背来了,“只见老虎很兴奋地扒开藏戈二的叶沟,突然间不见了人,它立刻惊慌颤栗,在那大虫面前屈足前跪。”这是“动物”,还是“大人”?大人对小人,大人如虎;大人见了更大的人物,是什么?便是这只老虎。
“饕餮,混沌,梼杌,穷奇,传说中的四大凶兽”,其中“穷奇”尤其奇(《大恶“穷奇”》):“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这动物匪夷所思,听说谁是良善之辈,便要来吃掉他的鼻子;听说谁是穷凶极恶之徒,却赶紧去猎杀野兽,馈送与他。人之为人,在于人类伦理是惩恶扬善;兽之为兽,在于兽类兽性是惩善扬恶。助纣为虐者,为虎作伥者,为坏人张目者,为恶棍开路者,你说其是人,还是兽?
陆春祥笔下,有“猴大盗”,有“寒号鸟”,有“一肚子坏水的猱”,有“一头有思想的鹿王”,百余种动物,各有各性,各有各品,各有各的有趣故事。《鲳鱼的名声》,鱼名为“娼”,其真“娼”否?陆春祥一路考证,一路梳理,我们得知:野百合也有春天,野外鱼不也有爱情?《陆机的“黄耳”》,写的是一只叫黄耳的狗,“异常机灵,听得懂人话”,这只狗懂事,听话,更有十分忠信品质,陆机在洛阳为官,想家乡了,便托黄耳去问家乡消息,这只黄耳飞奔300公里外,有智有谋,好比快递,安全送达。陆春祥先生《动物》里涉及动物,或善或恶,或智或愚,或常或奇,或正或邪,或忠或奸,或尊或卑,或贵或贱……每只动物都是一只有故事的动物,每只动物也都是在人类有对应的人物。君道这是动物世界,我以为其是人物世界。
作家与作家拉开距离,或许不在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同一食材,有人煮得无法下咽,有人烹来便成美食。一只茄子,平常人能炒成什么菜?《红楼梦》里的“茄鲞”却是一道特别美味的“文化”。这次,陆春祥捉动物入锅炒,温火慢煮,穷极动物之理,又是如何入文法的?
“两千多年前的某天,刘基《郁离子》中的虚拟人物瓠里子出了趟长公差。他这次是从吴地返回粤地。估计瓠里子还有些级别,吴相国客气地要派人送他到码头。”这是陆春祥在《官舟官牛官猪官马之类》的开笔。读这段文字,舒服,轻松,幽默,穿越,内敛,行文舒缓,节奏轻巧,这不是抒情,这文章是要暗含批判机锋的。陆春祥的文章,说来是随笔,其实是杂文,杂文都是要批判的,今日所见的批判文章,都是甚模样?剑拔弩张的,虚张声势的,绣花针当金箍棒舞,举轻若重,其模样仿佛是陆春祥笔下那只鹅:“鹅性痴,见人辄伸颈相吓。”(《鹅的喜剧》)。
陆春祥的行文,则似漫不经心,胸有成竹,寓讽刺于轻笑之中,寄感慨于漫笔之里,纵有火气万丈高,也是摇鹅毛扇,指挥文字若定。以文法,能臻这般文境?恐怕也难。刻薄人作忠厚文,到底刻薄;忠厚人作刻薄文(我以为杂文的面相是刻薄的),依然忠厚。相由心生,陆春祥慈眉善目,其文虽在刺探刺虐,却也意在治病救人,不以打死为了事,而是以治愈为心地,心地慈善。文法之外,便是文德了:“以仁心说,以公心辩;不动乎众人之非议,不冶观者之耳目,不赂贵人之权势,不利传僻者之词。”有文料,有文法,有文德,《动物》便好读,耐读,值得读了。(刘诚龙 作家,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