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乙(单向空间供图)
阿乙坐在嘉宾席上,一张脸圆成了巴尔扎克。
那是吃激素的副作用,相比从前照片上一头卷发、下巴尖瘦的艾国柱,阿乙嘲笑如今的自己“脑满肠肥”。
生病之前的阿乙有着圣徒式的写作追求,每天24小时的主题都是写作,用他自己的话说,4小时写作,剩下20小时都在焦虑,甚至做梦的时候都在解决写作问题。年轻,狂热,不知身体危险,以为扛得住一切,直到肺部出现问题,入院,治疗,出院,反复三次,前后半年时间。
度过一劫的阿乙,将自己的病因归结为不要命的写作,生病成为他噩梦般的记忆,“我印象很深刻,从我这里动手术进去,后来提着引流管,提着一个桶子,桶子都是你的血浆。”
刚出院的时候,阿乙一度怀疑自己再也写不下去,准备告别文坛,然而天性里的写作基因,加上那份为了文学事业建功立业的虚荣心,让他在两个月后又提起了笔。
现在的阿乙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生活好青年,从前不舍昼夜的文学青年变成了固执的早起派,自己做菜、买菜,按时吃药、锻炼。每天的写作任务全部在上午11点前完成,雷打不动。如果11点以后还在写作,阿乙会骂自己“贪婪”。
每天几百字到两千字不等,一点点积累下来,数量蔚为可观。这本新作《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是他2011年至今写的随笔文字与小叙事,有相当数量是生病后创作的篇章。
书中文字简洁、犀利、准确,相比小说,随笔文字更像是他的私货,更真诚也更冷静。如他的朋友郑超所说,随笔比小说更能直探一个作家的机心。
死亡、疾病、身体……这些词语频繁地成为阿乙写作的主题。一场病痛过后,命运神秘地睁开了第三只眼。在一篇名为《等待》的短文中,阿乙写道,“(老人)朗诵进行至一半时,双扇门被悄悄推开,穿着呢子料制服的死神走进来,摘下手套,坐在空荡荡的最后一排,一言不发地端详着他。”
得了“疑病症”的阿乙说,“我是很害怕再回到那种状态,接近崩溃的状态。”
他痛惜好友朝格图和孙仲旭的死,觉得“人间痛失好青年”,而自己由于懦弱而继续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长一点,更健康一点,看到蓝天次数更多一点,如果死的话谁记得你。”
既然活着,就要写作。从基层警察到媒体编辑再到知名作家,阿乙一路收获赞誉。他承认卡夫卡和加缪对他写作的巨大影响,卡夫卡片段式的短篇小说甚至成为他写作的入门教材,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但丁等相继进入视野,阿乙“见异思迁”,通向伟大的高阶,层层叠叠。阿乙的志向和野心,也水涨船高。
他不再仅仅执着于县城经验、警察生活,而从自身延伸向这个焦虑的时代。他渴望在文学史上建功立业,渴望为英雄人物立传,他说,我这条命是为了最重要的事情来准备的,过去是为了某个女人,现在是为了文学事业。
但是阿乙焦虑的,却是他所身处的时代。“小镇青年”如今已经不再恐惧大都市生活,他恐惧的对象,变成了当下无聊而平庸的生活。
“我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不太好描写的时代,因为人处在一个比较犬儒的状态,中国现在人的麻木的状态比较多,现在的人无论多么优秀,或者是个吃货,都已经抵挡不了对拍照,对食物的分享,或者是别的方面的诱惑。在朋友圈或者在微博里面我们不会谈尼采,不会谈康德,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读过。”
阿乙在谈论吃喝的时代氛围中,发现了人的意义的丧失。他更愿意写英雄的悲剧,不愿意写懦夫的平庸生活。小人物的挣扎?阿乙写了太多,他现在的目标,是史诗,是英雄。他想回瑞昌老家,从过去朋友身上汲取养分,写10个精彩的警察故事,这或许承载着他的一部分英雄情结。
许知远说,“他(阿乙)有一种对于更崇高情感的孜孜追求,这种虔诚在我们这代人中已相当罕见,我们普遍深陷于被现世承认的诱惑里。”
普鲁斯特的卧床成就了《追忆似水年华》,身体限制之下的阿乙,也许就此获得一个观察世界的绝佳视角。“人间是个欢场,偶尔屠刀落下”,挨过一刀的阿乙,这份清醒与冷冽化为生命的自觉,将加深他的文学底色。
在这个意义上,一场病痛,也许反而成为上帝给阿乙的神秘馈赠。
(对话人:阿乙、吴琦 撰文&整理:凤凰文化胡涛
注:对话节选自2015年9月13日阿乙新作《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分享会,北京单向空间与青橙文化授权凤凰文化发布。)
言论精选:
“我曾经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写下去了,是出院之后,出院之后代价太大,一个金钱代价,一个是健康代价,我印象很深刻从我这里动手术进去,后来提着引流管,提着一个桶子,桶子都是你的血浆,你每天缠着一个绷带在医院里很滑稽上厕所,睡觉时候也放在旁边,非常羞耻。”
“每次只要我11点过后还在写作就会骂自己,我觉得把自己弄得太累了,反而适得其反。我生活太规律以后得出一个结论,我上午11点之后写的东西因为是贪婪造成的,结果也不会好,因为你最好状态已经用完,再写已经不好了。”
“我认为我这条命或者我这个人是为了最重要的事情来准备的,过去是为了某个女人来准备的,现在是为了文学的事业来准备的。驱使我的不是钱,推动我的是文学史上有所建功立业的虚荣心。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很见异思迁,谁给我冲击力更大,谁把我弄得绝望我就非常佩服他。我一生中上天给我八百年我也写不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大的东西,我感到很绝望。我越是绝望越是对这种作家感到不易,只有去膜拜他。但是对于原先我喜欢的作家我就会背叛他。”
“我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不太好描写的时代,因为人处在一个比较犬儒的状态,还有中国现在人的麻木的状态比较多,现在的人无论多么优秀,或者是个吃货,都已经抵挡不了对拍照,对食物的分享,或者是别的方面的诱惑。在朋友圈或者在微博里面我们不会谈尼采,不会谈康德,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读过。”
随笔比小说更宝贵
吴琦:更多的读者对阿乙老师的小说无论短篇还是长篇很熟悉,虽然之前零散看过他的随笔,在网上的还是出版的,《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是他第二部随笔集。想知道这本书的来源,我看里面文字有长有短,有破碎的,有诗,构成的方式是怎么设想的?
阿乙:跟《寡人》是一回事,我有一个习惯,如果我看到什么东西我很感兴趣,或者是突然有一个感触的话,我就会随时拿出笔,我没有笔记本,但是会记在书的边上,或者是记在手机的便签上,差不多都是这么来的。据说有很多古代或者近代的作家也这么干,只是我干得比较熟练一点,我写博客的时候写大量当时认为没有用的文字,写的过程中,曾经有一个愿望是这样的,如果有一天它们能换回一点稿费就好了,当时写的时候没有任何心机,不像写小说,写小说之前就知道一定会发表,如果不发表就不写。写这些东西没有任何的心机,只是做一个盼望,假如说有一天这些文字会有人来埋单的话,我感到很幸福。我出版所有的小说之后,基本上潦潦草草地翻一翻,甚至都不会去读完。但是这个随笔集我会细致地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因为我觉得它是一个自己跟自己有很多记忆的东西,有很多真实的情感在里面,所以它是一个很宝贵的东西,愿意跟大家分享的东西。
吴琦:是不是其中有很多创作的起点?有一些小的片断或者是动机,之后有可能发展成短篇小说或者长篇?
阿乙:对,里面有非常多,作为一个小说的起点,有时候认为自己还是个哲学家或者数学家、物理学家,要留下来笔记一样的东西。像我从小城市出来的青年有很多奇思怪想,经常会把它记下来。比如这本书102页有一个《构陷》,那段时间网上老流传学校的老师怎么去猥亵他的学生,就是幼女,大家群情激愤。其中有一个是我老家的老师姓陶,陶老师,我不认识他,但是跟我是一个乡的,那个乡总共才四个村,上过英国《卫报》的就我们两个人,一个是我,是因为我的书参加伦敦书展,《卫报》登了我一篇小说,另外一个就是因为这个陶老师,他奸淫幼女上了《卫报》。后来我因为这个事情想到一个问题,我可以侧面想一个问题,你如果去构陷一个人的话,如果构陷吴琦的话,用什么方式最好,我说他奸淫幼女,大家一定会把他给踩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女儿,没有女儿他朋友也有女儿,大家都会有一种危机感,这就是我突然想到命运的黑洞。
吴琦:我拿到这个书不像读小说,从第一页端端正正地看到最后,我可能随时翻,翻到哪里从哪里读起,这也是暗合这本书本来的构成方式。下面这个问题想问,这本书有分章节,这些章节的结构和潜在的逻辑是什么?
阿乙:没有很大的逻辑,每次编这样的书的时候,我的出版方和编辑协商一下,我自己自作主张,因为我做了很多年编辑,对书的构成做了编辑,因为写的这些东西会非常碎片化,非常散乱,所以我就采取字典的方式,就是从A到Z的排法。基本上是每个标题都是一个名词,类似是字典的方式,但是也不冠名为字典。上一本《寡人》也是类似这样的编辑,但是是倒流的模式,从现在到过去,有一个返回的过程,所以翻开《寡人》的时候你能够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你发现时光在倒流,那种倒流的感觉有一个古巴的作家叫卡彭铁尔,他写过一部小说叫《回归种子》,写到时光在倒流,里面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叫“家具又长高了”,其实就是反方向的模式,人在变成童年的自己,你从现在一米八变成童年一米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现在看到的家具实际是长高了,所以是倒流的模式。那种模式当时我觉得很奇异,我一直想尝试在我的书里也出现一种倒流的模式。从第一页时候你发现我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恋爱失败者,到最后一页发现我刚刚喜欢上一个姑娘,就会发现一个人从黑暗的井底走向了他最开始光明的一刻,那本书是倒流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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