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写文章打笔仗,鲁迅先生有段妙论,不可不原文引述:“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 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读了孙郁《民国文学十五讲》中的《鲁迅的暗功夫》,我想起这段话。先生的妙论,不仅勾勒出谈论对象的文风,且现其性格特色,如漫画般令人莞尔。若安在先生头上,是否该说先生仓库洞开,望之刀枪林立,深不可测,却写着欢迎切磋呢?孙郁以为,看得见的刀枪并不可怕,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在鲁迅这里非故意为之,只不过先生将其化为己有,或许自己亦不晓得。孙郁说,“他同时代的一些学者和作家都读过什么书,我们容易知道,比如胡适和周作人读的书非常多,从其学术随笔都能看到。鲁迅不是这样,他的文字很漂亮,表面似乎没有什么,但背后有一个东西支撑着。这文本背后的东西是模糊的,作者又不愿意表白。但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些文字是在深水里浸泡过的。藏有诸多信息。”——这就是先生的暗功夫。
  孙郁从中国传统文化与国外哲学文学两方面谈论先生背后的“暗功夫”。实际上,每个读书写字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暗功夫”。功夫高低,全在读书广博与融会贯通。前者是基础,后者则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个人是花拳绣腿还是独孤求败。博览群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化到自己身上,成为自己的东西。孙郁详解了先生的一些文章是怎样化他人为己用,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在汗牛充栋的研究鲁迅的文章里其实并不少。用到自己身上却不易,甚至无法学会。比如先生一生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而他却是从这个“酱缸”里跳出来的。酱香与酱蛆,他都亲身体验过。中国知识分子有知人论世的传统习惯。先生论敌之多,泰半来自同一阵营,或曾为朋友,先生却以道义论之,而非私谊,这在人情社会的中国,几乎难以做到。但先生纪念“反目为仇”者的文字,却是最为深切感人。此又由读书写字转为做人处世之道,“暗功夫”之“暗”,难上加难矣。
  我于一个偶然机会,曾在人大文学院亲炙孙郁先生。这本《民国文学十五讲》亦是他授课时的讲稿,我读之自然有亲切之感。亲切的另一面,来自作者与读者对民国文学的共同的熟稔。听孙郁的讲解,好像在听一个朋友讲另一个老朋友,会心之处俯首皆是,又能借朋友独到的眼光,看到所谈对象的自己未曾留意的地方,耳目顿时为之一新,认识便更深一层。(书评人 瘦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