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明代张三锡曾在《医学六要》中说:“大凡虚弱人,须以人补人,河车、人乳、红铅俱妙。”我以为,以人补人只是表象,这与内丹家以人体为炉鼎的思维方式有关,归根结底,其内在逻辑仍然是道教返老还少的“还丹”。是内丹家从以自己的身体为炉鼎来炼丹,发展到假借他人的身体来炼丹。
所问的四种物件,都是用来炼制 “还丹”的。秋石、红铅、乳汁、胎盘,代表生化孕育,仍然是原始思维,巫术的交感律。
先说“秋石”。这是从尿液里获得的结晶物,主要是尿酸钙、磷酸钙,据说可以追溯到汉代,《周易参同契》就提到:“淮南炼秋石,王阳嘉黄芽。”但早期丹经所称的“秋石”是不是炼尿而成,不能确定。一般认为明确记录见于宋代《苏沈良方》卷六之秋石方。可注意的是,其中提到,“广南有一道人,惟与人炼秋石为业,谓之还元丹”。
李约瑟坚持认为,按照秋石的制作方法,可以获得性激素。这一说法存在争议,有人做过模拟实验。2001年左右,中科大张秉伦老师的一位硕士也做过秋石的实验,用了五个配方,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性激素。北大的朱晶在其2008年博士论文《丹药、尿液与激素:秋石的历史研究》中得出的结论是,一百四十余种记载的秋石制作方法中,确实存在获得活性激素的可能性。朱晶的研究非常值得赞赏,但站在古人的角度考量,他们设计“秋石”的逻辑理路确实不是为了获得性激素。不然“红铅”里面似乎没有雌性激素,那又怎么说呢?要说雄性激素,还不如在“以脏补脏”的思路指导下,直接吞服各种动物的“鞭”(阴茎和睾丸),还可能真正含有睾丸酮。要不干脆直接吞服动物的肾上腺,里面含有若干的甾体激素(类固醇),既有氢化可的松、醛固酮,也有脱氢表雄酮、睾丸酮、雌二醇。
红铅是用月经制备的。“妇人月水”是一种带有巫术色彩的药物,宋代《嘉祐本草》正式著录,《本草纲目》续载,并记录别名“红铅”。李时珍对此物深恶痛绝,从《本草纲目》对红铅的言论就可以看出来。释名项说:“邪术家谓之红铅,谬名也。”集解项又说:“今有方士邪术,鼓弄愚人,以法取童女初行经水服食,谓之先天红铅,巧立名色,多方配合,谓《参同契》之金华,《悟真篇》之首经,皆此物也。愚人信之,吞咽秽滓,以为秘方,往往发出丹疹,殊可叹恶。按萧了真《金丹诗》云:一等旁门性好淫,强阳复去采他阴。口含天癸称为药,似恁洳沮枉用心。呜呼!人观此,可自悟矣。凡红铅方,今并不录。”
红铅的做法,明代方谷《本草纂要》卷八“红铅”条说:“铅,味咸、淡,气平,无毒。红铅者,女子二七之首经也。以纸收之,如桃花之片,日久不变其色,是真铅也。以火炼存性,好酒服,治男子阴虚不足,腿足无力,百节疼痛,腰背酸拆,头眩眼花,自汗虚热,欬嗽无痰,小便频数;或精神短少,遗精梦泄;或魂魄飞扬,梦寐惊惕,是皆阴虚不足之症,用此真阴之剂补之。大抵红铅补于阴,秋石补于阳。阴有所亏,采阴之精而补之;阳有所损,炼阳之精而实之,此全阴阳之大体也。吾闻仙家有云:采阴补阳真妙诀,红铅秋石为奇药,有人采炼得天真,寿延一纪不须说。”
明代皇甫嵩《本草发明》卷六说:“红铅,性温、热。取童女首经为妙,二三度者次之。以法取炼,真能续命回元。合秋石制服,尤妙。”其制作方法明代本草记载很清楚,这里就不详述了。至于鼓吹红铅者,如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指责李时珍:“濒湖未见神奇,徒自妄诋。”
乳汁美其名曰“蟠桃酒”,这是象形兼会意。胎盘名曰“紫河车”。《本草纲目》解释:“丹书云: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橐硁,铅汞之匡廓,胚胎将兆,九九数足,我则乘而载之,故谓之河车。其色有红、有绿、有紫,以紫者为良。”这两种物件的使用历史悠久,都被明代方术家神秘化了。
国人的“补养习惯”,我是不以为然的。从药理学的角度讨论药物,用药目的有三:治疗、预防、诊断。治疗用药是大宗,预防用药尤其要权衡利弊,在安全性与有效性之间做出决策。甚至以中医的立场,药物“以偏纠偏”,长期使用具有“偏性”的药物,也非所宜。“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东西基本不存在。
《红楼梦》当中提到林黛玉常服用人参养荣丸,薛宝钗常服用冷香丸,这些药物真的存在吗?
王家葵:《红楼梦》中这两味药物是作者根据情节发展需要设计的。好比一篇小说的桥段:主人公翻弄手提袋,掉出一盒“百忧解”——于是读者便知道,其人患有“抑郁症”,这是小说作者为情节发展所作的铺垫。小说研究者如果因此去考究作者的医学涵养;或竟因此去分析主人公使用百忧解(氟西汀)还是帕罗西丁更加恰当;乃至追问,主人公咋个不用左洛复呢?那真是煞风景得很——而红学研究,似乎就是这样的。
人参养荣汤是宋代的医方,治疗脾肺气虚、荣血不足,有气血双补之功。“冷香丸”则是作者臆造的。《红楼梦》为冷香丸设计的制作程序十分复杂,很具有“仪式性”,可产生类似于宗教上的神圣感。不妨用另外两个医方稍作类比。《医心方》卷二十六延年方第一引《太清经》服枸杞方——
正月上寅之日取其根,二月上卯之日捣末服之;三月上辰之日取其茎,四月上巳之日捣末服之;五月上午之日取其叶,六月上未之日捣末服之;七月上申之日取其花,八月上酉之日捣末服之;九月上戌之日取其子,十月上亥之日捣末服之;十一月上子之日取其根,十二月上丑之日捣末服之。
又《证类本草》卷六菊花条引《玉函方》之“王子乔变白増年方”云——
甘菊,三月上寅日采,名曰玉英;六月上寅日采,名曰容成;九月上寅日采,名曰金精;十二月上寅日采,名曰长生。长生者,根茎是也。四味并阴干百日,取等分,以成日合捣千杵为末,酒调下一钱匕。以蜜丸如桐子大,酒服七丸,一日三服。百日身轻润泽;服之一年,髪白变黑;服之二年,齿落再生;服之三年,八十岁老人变为童儿,神效。
可以看出,这都是通过复杂的仪式让药物神圣化。至于曹雪芹想用“冷香丸”暗示什么,留给“红学家”去索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