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能源革命的又一场非理性狂欢,并发症:疯狂追捧的虚高股价、渐成摆设的政绩工程和即将被毁掉的产业投资价值
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向东北160公里,穿越跌宕起伏的山峦,穿越荒漠无人区,穿越低矮贫瘠的村庄集镇,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以下简称达茂旗)政府所在地百灵庙镇几乎就像是大漠中的一片海市蜃楼般的绿洲。在过去的300年间,这个边陲小镇曾经吸引着无数的淘金客和边贸商人;而今,几乎是一夜之间,风力发电则成为这里最热门的生意,与此有关的各色人等填满了大街小巷和宾馆饭店,中国乃至全球最知名的风电设备供应商、中国五大发电集团、大大小小的零部件制造商,以及香港、加拿大和美国的投资者操着不同的语言和口音汇集于此。整个百灵庙镇就像是1840年代美国西进运动中那些挤满牛仔和冒险家的“酒吧”。
在其西北30公里外,接近10个风力发电场已规划完毕,有的刚进入建设状态,有的已实现并网发电。在达茂旗适合建风场的2800平方公里土地上,已建、在建或筹划中的风电场已占据超过1000平方公里,总投资规模达数百亿元人民币,而这一切仅仅是用四年时间完成的。
这个风力可达10级以上的漠北边城,被认为是发展风电的绝佳之地。根据规划,今年,达茂旗实现并网的风电场将达140万千瓦,去年这一数字还不到30万千瓦。这还不够,达茂旗政府希望在“十二五”期间建立600万千瓦的风电场,是三峡水电站总发电量的1/3。最终,这里的发电量将相当于新建一座三峡工程。
如此鼓噪而起的雄心正演化为中国希望创造的另一个“绿色奇迹”。中国风能协会统计称,中国去年的风电总装机容量增长一倍以上,达到1221万千瓦,已成为全球第四大风力涡轮机市场,增速是世界其它地区的3倍以上。而内蒙古的涡轮装机容量已达373.5万千瓦,接近中国总容量的1/3。中国《可再生能源中长期发展规划》提出了2020年全国风电总装机达到3000万千瓦的目标,现在,这一目标很可能在明年就提前实现。热情似火的制造商、开发商还在推动政府设立2020年的新目标:1亿千瓦。
不过,过热的风险已经在困扰这个尚不成熟的行业。根据中国电力联合会披露的数据,去年中国拥有的1221万千瓦风电装机中,实现并网发电的只有894万千瓦,这意味着至少28%的已建风电设备因各种原因而闲置。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中国可再生能源协会风能分会的初步调查显示,由于中国风电项目前期工作普遍不足,盲目追求速度,全国70%至80%的风电场发电量都远低于可行性研究时的预测水平。甚至一些匆忙上马的风电项目原本就缺乏严谨的可行性研究,大部分风电运营商将长期在亏损和微利中挣扎。
过快的发展速度已经让风能泡沫逐渐积累并暴露,在成为资本市场的新宠题材的同时,其投资模式和产业演进进程却仍在重复着如太阳能发电行业的糟糕故事(详情请登录Gemag.com.cn查阅4月下《施正荣反思》一文)—供过于求正成为这个新兴行业无法回避的宿命。除此之外,质量隐患、数据造假、缺乏规划、重复投资、回报率低等,也成为笼罩在中国这场绿色能源革命之上的阴影。分析人士指出,今年将成为风能产业的临界点,一批数年前大规模上马的应用国产风机设备的发电站很可能在今年迎来故障高峰。“不能再讲故事了,要重视回报和实际发电量。”国家发改委能源研究所副所长、全球风能理事会副主席李俊峰告诉《环球企业家》。
在达茂旗
达茂旗是内蒙古乃至中国风电崛起的一个缩影,交织着野心与征服。东北人谷双陆是这里的“外来客”之一,作为风电设备供应商—明阳风电的代表,谷双陆在达茂旗负责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以下简称中电投)巴音敖包风场的设备安装与调试工作。
4月18日下午,在荒漠中行驶47公里,穿越两个已经建成的风场后,谷双陆的金杯车在颠簸中到达了巴音敖包风场,该风场装机容量5万千瓦,由中电投投资5.3亿元建设。
谷双陆已经为这个项目忙碌了一年,33台风机全部竖立起来,正处于调试的收尾阶段。这里就像一个野战营地,一排排用彩钢和碎砖搭建的临时宿舍成为20多名技术人员的“指挥所”,旷野的风让堆积在房前的各种零部件、维修工具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
谷双陆的任务是,排除各种问题,实现每一台风机240小时连续无故障运行的记录,然后把这些达标的风机交给运营商—中电投子公司漳泽电力。这真是一项艰难而复杂的工作,电压不稳、发电机跳闸、轴承温度过高、齿轮箱漏油,几乎每一台风机都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每个人都得扮演“救火队长”。由于零部件出现故障,供应商无法迅速将新的零部件送达,33台风机中现在仍有6台停转。
不过,作为风场运营商,漳泽电力负责人梁贵生的麻烦不止这个。尽管风场已经并网发电,但是大多数时间,这个5万千瓦的风场只允许发出10%的电,尤其在夜间风力最大的时候,整个风场的风机几乎全部停止运转。
“可以肯定的说,这个风场将无法盈利。”梁贵生告诉《环球企业家》。中国已连续数月用电需求减少,电网已经完全不顾必须全额收购风电的硬性规定,拼命压缩负荷。巴音风场招标的上网电价是0.51元/千瓦,略低于风力发电的成本价,如果风场无法持续运转,每发一度电都意味着亏损。
不仅如此,电网与风场的结算也变得不及时,且只按照火电价格结算,其余的款项推迟结算,这对每个月都要向银行还本付息的风电场而言,造成非常大的经营压力。
按照最初的可行性研究,如果全部风机正常运转,巴音敖包风场十年以后才可以赚钱。不过,梁贵生承认,这个由国产风机装备而成的风场在10年后能否正常运转,他并不确信。
中电投巴音敖包风场的遭遇代表了内蒙古大部分风场的困境。经过前几年风驰电掣的发展,内蒙古已经实现风力装机373.5万千瓦,在建的风力装机300万千瓦。但是,这些匆忙建立起来的大规模风电场虽然有着极低的上网电价,但面对的却是内蒙古煤炭资源丰富、火电富余的现实。内蒙古电网作为一个独立电网,尚无法实现与西北电网、华北电网、东北电网的有效衔接,那么风力发电输向何处?收益又从哪里来?
比这个更突出的全局性问题,是遍地开花的风电项目与电网之间的深刻矛盾。在中国,适合建立风电场的地区多数位于电网末梢,要支持风电发展就必须在这些薄弱地区兴建大规模电网,而这并没有纳入电网规划。
从去年起,在全国范围内电网就已经无法满足每年100%增长的风电项目与规模,但很多风电项目仍不顾电网的承受力,在没有确保并网的情况下即提前动工,荒漠中投资数亿元建立的风电场很可能沦为一座孤岛和一堆废铁。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无论是在内蒙古还是其它地区,都有风机安装完毕却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无法并网的实例。若长时间不运转,风机的齿轮箱及叶片极易报废。
这样的苦涩现实无法阻挡投资者对风电的热情。2004年,中国自1980年代开始推广的风力发电累计装机只有76万千瓦。而到去年,中国一年新增的风电装机容量就达到630万千瓦,超过过去几十年的装机总和,排在世界其它国家所有装机类型(火电、水电、核电)新增容量的第一位,中国也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风电市场。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技术进步的结果。过去20年中,风机效率的提高速度只有IT行业可以比拟,在这个过程中风电的价格下降了五倍,风机需要的能源消耗下降了100%,这使得风电具备了与传统火电相竞争的条件。
但在中国,风电的突飞猛进和跨越发展更多来自巨量投资的直接拉动。在不到五年时间,国有、民营和外资开始疯狂进入风电,让这个行业以最快速度建立了包括零部件供应商、整机制造商、运营商在内的一整条产业链,每年发展速度超过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