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①听之不闻,名曰希;②搏之不得,名曰微。③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④其上不皦,其下不昧。⑤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⑥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⑦是谓惚恍。⑧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⑨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⑩能知古始,是谓道纪。⑾
【注释】
①夷,无形也。《广雅·释诂》:“夷,灭也。”范应元本作“几”, 并谓王弼、傅奕古本作“几”。几,微也。今通行本均作“夷”。
②希,无声也。老子之“大音希声”、“希言自然”,均作“无”字解。
③搏,景龙本作“抟”,遂州本、敦煌本、王弼本作“搏”。易顺鼎谓:“搏乃抟之误,抟即《淮南·俶真》‘抟垸刚柔’之抟。”马叙伦 谓:“《庄子.知北游》‘抟之而不得’,盖本此文。”搏,抚循也。微, 无相也;无质也。《小尔雅.广诂》:“微,无也。”微之极自无。
④不可致诘,不可推问也;不可思议也。又庆阳本、磻溪本 “故”字下多一“复”字。
⑤皦,明也。毕沅曰:“皦,或作‘曒’,从日者,非也。”昧,昏 也;暗也。
⑥绳绳,长远绵绵不绝也。武内义雄谓:“旧抄河上本作‘绳 绳兮’。”高亨谓:“绳绳疑作‘鼆鼆’,形近而讹。犹言冥冥也。”又: 复归于无物,一本作“复归于无”。
⑦无象之象,河上本作“无物之象”,此从苏辙、林希逸、董思 靖本,义长。
⑧惚恍,《道藏》河上本作“忽(忄兄)”。各本或作“忽恍”,或作“芴 芒”,意犹仿佛也。
⑨迎之,随之,景龙、敦煌丙、英伦诸本均无二“之”字。
⑩御,景龙本作“语”字。奚侗曰:“《诗.思齐》:‘以御于邦 家。’郑笺:‘御,治也。’”有,刘师培曰:“有,即‘域’之假字也。有, 通作‘或’,‘或’即古‘域’字。《诗·商颂·玄鸟》:‘奄有九有。’ 《毛传》:‘九有,九州也。’又:正域彼四方,《毛传》:‘域,有也。’《国 语.鲁语》:‘共工氏之伯九有也。’韦注:‘有,域也。’此文‘有’字, 与‘九有’之‘有’同。”叟案:作“有”字本义长,作“域”字义亦通解。
⑾道纪,景龙本作“道已”。河上、御注各本均作“道纪”。《小 尔雅·广言》:“纪,基也。”《广韵》:“纪,极也。”《诗·大雅》“纲纪 四方”,《传》:“理之为纪。”是有统绪义。《周语》:“数之纪也。”注 云:“数起于一,终于十,十则更,故曰纪。”按以上诸义,从作“道 纪”者是。
总阐道体虚无第一
上章以“无我无身”教人,能如是则自可以学道、闻道、入道矣,故继之垂示世人以道体虚无,不可守有以为道。故欲学道,不可以色相见,不可以声音求,不可以实质得,尤不可以语言文字传。庄子谓:“泰初有‘无’,无有,无名。”故无即为道,而道亦即无。既已谓之无矣,岂得有物乎?岂得有象乎?岂得有名乎?岂得有言乎?岂得有法乎? 又岂得有可传者乎?有可受者乎?有可得者乎?有可分者乎?虚不可言,无不可言,故混而为一。正庄子所谓“通其分为一”,与玄真子所谓“冥其相为无”者也。本来无一物,何故说万物?本来无一相,何故说万相?本来无一法,何故说万法?故老子不遇关尹子,强其著书,不但五千言不留,即一言亦不留;而释迦说法四十九年,最后亦说未曾说得一字;以道不可道,有道即乖,而留与不留等耳!道贵自求自修自得 自证,反求之心即是。即心是道,即道是心,岂有多哉?岂可外求哉? 混而为一,立一以为下手之方便法门耳。
夫无物,则无状无象无体无名,唯有无物之物,无状之状,则自有无象之象,尤体之体,而亦自有无名之名,无用之用。《洞古经》有云:“养其无象故长存,守其无体故全真。全真相济,故长生。天得其真故长,地得其真故久,人得其真故寿。”此真乃先天地而存之真, 亦即丹家所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之先天真一之“无始祖炁”也。万物以之而生,天地以之而成,宇宙以之而运,日月以之而明。故道家之所谓虚无者,非真无也;“一无妙万有,万有通一无。”而复“虚中自有虚中化,心空始契虚味佳”也。故曰:“是谓道纪。”
道纪者,道之纲纪与统绪也,道极也,亦犹万行万物之“道枢”, 可以生无尽而应无穷,言道之无可纪极,亦即道之无极也。无极则无相可见,无声可闻,无物可得,无言可说,无名可名,无法可传。万不得已,强为之以圆相“○”形之,而名之曰无极。其于数也,则为零“○”。万物皆出于无,而入于无;万数皆始于零,而终于零。无不可以终无,故继之以生太极,无极而太极,阴阳具矣。零不可终零,故继之以生一,一必有偶,故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有三即有万,以至于无穷。其谁能尽之?纳无穷而复归于一,以至于零(无),此“易”大数之循环之理也。由无极而太极,而阴阳两仪,而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至无穷卦爻象数。其谁能知之?纳无穷而复归于太极,以至于无极,此天地循环相生,又复返本还元之道。老子重“返朴还醇”者,此也。一本化为万殊,万殊复归一本,此天之道也。老子所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即则古之法,执无 以御有,亦即执简以御繁,守一以御万,观化以知来,居中以应圜也。如此则其道无可纪极,“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神乎神乎! 欲为道者,其守“道枢”乎?或可由之而得其圜中矣。居乎圜中,守乎圜中,而为《大易》之“洗心退藏于密”功夫。恍恍惚惚,不离乎混 沌;继继绳绳,常存乎氤氲;迎之不见其首,随之而不见其后,无在而无不在,无生而无不生,无作无为,而复归于无物。自可“死人心以 生道心”,“泯人心以合天心”,则性命全焉,性功出焉,神化生焉,而自可为宇宙之真宰矣。
能为宇宙之真宰者,是之谓真人。真人者,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不以物为事,故物莫之伤,天下亦莫之伤。正庄子所谓:“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犹将陶铸尧舜者也。”斯人也,系超世独立,不与人为徒,而与天为徒者也。
参证章旨第二
道体虚无,中妙万有。此正余所谓:“天地皆从无里出,万物尽自有中来。玄同有无为一物,许君亲见老聃回。”唯道集虚,然即虚而非虚,即实而非实;唯道至无,然即无而非无,即有而非有。乃先天真一之炁,亦即宇宙之元始祖炁,所以生生无息,化化无已者也。故虚无大道,即非虚无大道,以无中生有,而虚中生神也。盖道生天地万物,故虽至虚至无,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搏之不可得,而实无所不生,无所不化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者是,又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者是,此即为大道之根。将老子本章所谓无色之色、无声之声、无相之相,三者混而为一,衍之而为。无物之物,无体之体,无名之名,三者亦混而为一。混三元为二元,则即三即一,即一即三,以至万不同,皆莫不可通其分而为一也。真元一炁在是道, 天地之真宰,亦在是道,故庄子曰:“知通为一者,其唯圣人乎!”修道者修此,体道者体此,证道者证此。
无非真无,中含妙有。由老子之“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可以证之。此天地万物之真种子,实有而若无,似无而实有。斯为无物之物,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无可为名,故曰:“是谓惚恍。”亦即天玄子所谓“无身身中藏大道,不神神内产真神”者是也。斯道也,化育之妙,无穷无尽,无始无终,不可究诘,不主故常,故迎其化而观之,不见其首,以其无自起也。随其化而观之,不见其后,以其无自终也。无前无后,无古无今,通前后古今而一之,虽有时空,而以道横绝时空,则时空不立而无时空矣。如此则长于千古之上而不为老,垂于亿万世之后而不为久矣。
道为万事万物之本始,故执古之道,可以御今之有。即执先天地先之道,以御后天地后之经,亦即执无以御有,操本以齐末也。夫古不殊于今,今不异于古;守之则知古之所始,自知今之所然;推之则知今之所往,与未来之所变;并返复其道,亦自知古之所起;通三世而一之者,道也。道者,无也;万事万物资之以为利,因“无”可以为用也。道者,一也;万殊万纷之不齐,执一可以为理。道者,本也;天地化育之妙,缘本可以为知也。观今鉴古,因古证今,人类进化,虽一日千里,宇宙机缄,虽瞬息万变,然能执其道纪,守其道枢,穷其无穷之始,极其无极之终,虽历亿万世而仍有其“常”者在也,有其“一”者在也。世之以 不变应万变,与守一以御万者本此。故曰:大道涵天地,妙化彻古今。斯人也,要亦能超世间、超尘俗,而与古为徒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