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9月08日
本报独家特约撰稿 王文剑(经济学博士)
9月2日,美国芝加哥大学发布讣告称,199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交易成本理论提出者罗纳德·科斯于当天在芝加哥一家医院逝世,享年102岁。
在经济学界,特别是在中国的经济学界,科斯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一代大师,很多当今成名已久的经济学家,都是读着他的文章和书,汲取着他的思想,从经济学的孩童变成大佬的。
尽管他本人对别人津津乐道的“科斯经济学”或者“科斯定理”,没有什么兴趣。但毋庸置疑,正是因为有真知灼见,经济学应该研究真实世界,逐渐成为一种主流的共识。而在科斯提出这一观点时,西方经济学界正在疯狂地追求经济学数学化和抽象化,陶醉在自我构造的理论模型中,而这样的模型与实际的生活实有多大关联,却并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像很多后来被证明伟大的人物一样,他从开始大家的盲点,也是他的困惑,侧身进入经济学殿堂,以异端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科斯发现的“交易成本”是什么?
与很多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泰斗们不一样,科斯不是一个高产的研究者,也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属于那种把研究问题和发现真相作为终身追求的经济学家。
可以说,他的大部分时间被用在了观察、思考和办杂志,而不是动笔写作。从1937年发表第一篇论文《企业的性质》开始,一生中,他发表的有影响的文章只有5篇论文。可正是这5篇论文,改变了经济学的方向,也改变了普通人观察世界的角度。
1991年,他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当时,张五常在台下问同是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泰斗弗里德曼,你如何看待科斯获得此殊荣,弗里德曼说,“你是说台上这个人么,他早就该获此奖了”。那年,他已经81岁,距离他写出第一篇论文,整整过去了一个甲子,也就是60年。
在科斯发表的几篇论文中,从题目上看,主题好像并不统一。但实际上,如果细读起来,每篇论文所讨论的问题却是一样的。
他提出了一个很关键但被人忽视的问题,在真实世界里,交易成本是否可以被忽视,如果不能忽视,那么,交易成本如何影响经济效率?他告诉我们,在真实的社会经济世界,交易是有成本和费用的。
现在看来,这个观点是如此简单,几乎无需多言。每一个生活在真实社会里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到,与别人交换某些东西,是很麻烦的事儿。
比如,你要买房子,一般而言,要付出巨大精力、时间以及钞票(中介费),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可找到后,还要和房子的主人,勾心斗角,讨价还价,心力交瘁后,终于下定决心,和卖主达成协议,在这个过程,你和卖主都能够深切感受到的交易成本。如果协议在签订之前,你突然发现因为以前对信息收集不准确,这栋房子竟然因为质量太差,不但漏雨,还掉墙皮,根本不适合住。交易失败,那么,之前为达成此交易而付出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则瞬间付诸东流。
在没有认识到交易成本存在之时,古典经济学家在研究问题时,总是习惯性地假设市场是可以“出清”的,也就是市场上的买卖双方可以根据产品价格表,自动地走到一起,并达成交易,在市场上,不存在卖不出去的卖主,也不存在买不到东西的买主。当然,真实世界从来就不是这样的,这种理想状态仅存在于研究者的想象之中。
那么,如何解释买主找不到卖主,卖主等不来买主和买卖双方无法达成交易呢?还是科斯提出的交易成本概念,为我们揭示了真相。与交易相关的信息收集、合同签订等交易行为,是有成本的。因为交易本身并不是免费的,那么,一旦出现交易带来的效益小于成本,那么,这样的交易就很难成功。
举个例子,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真正和自己白头偕老的配偶,这个大概没人不同意。在现实中,大部分人的婚姻则比较失败,只有很少部分人愿意宣称自己活在幸福的婚姻中,但他(她)提出的理由总是让那些感到不幸的人觉得很牵强。
可为什么很多人没有找到幸福的婚姻呢?大概原因是,婚姻本身被可以看成交易行为(当然,这很不符合大家习惯的看法,在这里也就是打个比方),那么,每个人都意识到,面对的异性实在太多,发现对方是否合适自己,可能要付出巨大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一生的努力,而这样的代价显然没有多少人愿意付出。
那么,如果存在从始至终绝对幸福的婚姻,在婚姻“市场”也是小概率事件了。因此,婚姻“市场”总是难以“出清”,男人一生在问,“自己究竟爱谁”,女人一生则在问,“究竟谁爱自己”。
企业是如何诞生的?
市场不能保证满足大家心愿的交易完全成功,那么,人们总是要解决那些市场失灵的问题。企业由此诞生。
在科斯看来,企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企业内部,可以运用权威和指令,降低自由交易的成本,以至于那些因为交易成本过高而无法实现的合约得以实现。
那么,既然这样,企业的规模应该是无限扩大的,可我们知道,企业管理也是有成本,发出的指令能否被有效实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即使这些指令能够被一丝不苟地落实,指令是否正确,也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发出指令的人理论上根本无法收集到完全的信息,即使收集到也不能保证对已收集的信息判断完全正确,因此,发出有悖于实际的指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那么,这时候,落实这样的指令越到位,则浪费的资源就越大。特别是企业规模越大,面对的信息更繁杂,对信息判断失误概率也越高。
科斯认为,企业的规模不能无限制地扩张。既然不能无限扩张,在停止扩张的地方,就应该是市场和企业都能发挥各自最大的资源配置效应的地方。
经济学家周其仁认为,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没有市场,只有企业,国家就像一个大企业,而每一个人都是企业的员工,他们生活、生产目标和行为规范,都来自于组织的命令。但如此大的“企业”,组织成本则会很高,以至于完全抵消了科层组织的效益。
因此,可以说,中国的改革逻辑就是不断缩小“企业”规模,把来自组织的权力交给市场,并找到寻找政府和市场的合理边界。当然,有时候,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可实践证明,我们确实还没有找到。
而种种迹象表明,这样的寻找尽管目标很明确,但过程却是相当漫长的。直到今天,我们应该相信,这样的最优边界不是静止状态,而是动态的,因此,改革就是动态的,可以说,是无止境的。
科斯是一个善于打造钥匙的人
交易成本的概念在经济生活中应用很广,可以把它当作解剖很多问题内核的利器。
1964年以后,科斯在芝加哥大学工作,但并不是在经济学院,而是在法学院,他创办《法律与经济杂志》,并担任主编,用经济学的思维和方法分析法律问题,或者说和权利有关的所有社会经济问题。
他在1960年发表《社会成本问题》,这篇论文在开篇就讲了一个著名的问题,一头牛是有权利去吃农夫的麦子,还是农夫有权利不让牛来吃自己的麦子。在科斯分析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把社会风俗和道德的因素拉进来,纯粹从经济效益角度来思考。
这个问题表面上很让人纠结,因为养牛人和农夫的权利都应该得到维护,但科斯认为,如果养牛人和农夫之间谈判等一系列交易活动的成本为零,则不管权利的初始安排如何,从效率角度看,农夫和养牛人之间关于“公共权利”的交易行为都可以使产权的配置达到最优。
这个问题可以和很多现实问题结合起来。比如,我们如果把对河流的产权给了在下游的居民,那么,在上游的工厂如果想在河流里排出废弃物,就必须从居民手里购买污染权利。相反,居民要保持河流的清洁,就必须向工厂购买河流的产权。但不管如何确定初始的权利安排,这样的交易行为都可以依靠市场交易来实现,当然,如果有交易成本,这样的问题就很复杂了,比如,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损失评价不同,对交易价格很难达成一致意见,或者由于居民人数太多,意见很难统一的,完成和工厂的交易,几乎不可能,即使闹到法院,也是很难办的。
科斯从理论上告诉我们交易成本是存在的,只是他提出时,正好是反着说,他假定了一种极端而不可能的前提—交易成本是零,来突出交易成本的重要性,正如牛顿第一定理假定没有摩擦力情况下,物体是如何运动的,来突出摩擦力对物体运动的影响。
像很多伟大的经济学家一样,科斯的价值不在于他对现实问题提供了多少高明的答案,而是使大家在解决问题时,不会出现因对问题的实质理解有偏差,而拿出隔靴搔痒甚至南辕北辙的解决方案。
在科斯以后的经济学家里,有诺斯、威廉姆森、阿克罗夫、斯蒂格勒、斯蒂格利茨等数不胜数的天王级经济学家,都在试图把科斯发现的问题拓延到更广泛、更深入的经济领域,科斯的理论给了大家开启认识真实世界的一把钥匙,而那些聪明的人拿上这把钥匙,又打开了很多扇大门,使自己成为另一个新天地的发现者。
从经济理论上,评价科斯的贡献可以说已经是汗牛充栋,对他改变经济理论发展方向的巨大功绩,无人能否认。
但他对我们后来的经济学产生的更大贡献还不仅仅理论发展本身,对人们如何看待经济学这一学科,如何确定经济学研究的功能和方向,也是功莫大焉的。
他主张研究真实世界的经济问题,把观察现实问题作为经济学研究的初始点,把解决现实问题作为经济学的努力方向,而不是在教室和讨论会上,去思考想象出来的问题。
他认为,“黑板经济学”除了有助于思维锻炼外,对现实却是无益的,他自己从不搞这样的经济学研究。
在他写的论文中,很少使用高深而复杂的数学模型和计量分析方法,他更多的是在发现现实问题,然后,用古典经济学的成本收益分析方法,给大家一个概念性的结论或者看问题的方向。
所以,从表面看,他的论文很容易看懂,但他的论文很难模仿,他重视分析的思想性,而不太重视分析的套路。正如练武的人很容易和精通套路的人学习打拳,但很难和风清扬、独孤求败之类的武林高手练习武功,这些绝世的高手们都是不看重套路的,甚至还要求弟子忘记套路。
(下转30版)来源信息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