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城市的马路边除了有梧桐之外，还有一棵棵的银杏树。我家的门前也有一棵。秋天的时候，许许多多的的落叶飘忽而下，“像一只只断了魂的蝴蝶”，这是悠极喜欢用的比喻，叫人听了总觉心在隐隐地痛。
认识悠的同时也认识了她的弟弟宇，一个胖乎乎的，头特别大的小男孩。当时我和悠都在念小学五年纪，常常在放学后到一（2）班的教室领了宇一同回家。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上课，悠不曾同宇分开过，她说她怕别人欺负她的小弟弟，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柔弱瘦小的悠为什么要去保护结结实实的宇。悠有说是她爸爸叮嘱的，我便不再问了，因为她爸爸已去世了。在学校偶尔有高年级的同学与宇寻开心，悠马上会露出狮子般的愠怒，她的眼神足以吓退所有的人。更多的时候，悠是一个极有耐心极沉默的女孩。她的功课很好，数学、外语总考满分，但是她的作文不行，碰到诸如《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之类的题目，她只会无言又无语。但是有一次例外，是写一种你所熟悉的花草树木，她能足足写满半本作文簿，只为记一棵树，一棵银杏树。当时老师曾无限概况：“我简直不相信这些文字属于一个12岁的女孩。”
我从没见过悠的母亲，悠说她出差再外。倒是宇给我印象很深，他是一个不爱动的小孩，一双眯缝眼里总透着几丝郁悒。在我和悠做功课的时候，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我说：“悠，你的弟弟真乖。”悠每次都瞥了瞥宇摇摇头，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的银杏树，说出：“你不觉得银杏树的叶子相蝴蝶”之类令我莫名其妙的话来。直到我和悠都念初三，而宇还在念小学二年级的时，我才知道宇的智力有问题。于是，我去问悠，悠只是咬聊咬嘴唇，简简单单地说了句：“妈妈本来不想要他。”当我还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时，悠用异乎冷漠的目光阻止了我。接下去班上便传言悠与一个大男孩特别友好（要知道他对谁都很冷淡），当时班主任对悠的早恋行为很是震惊，悠则以一脸的平静与漠然拒绝了所有的询问。那年夏天，我们毕业了，我进了师范。
后来，因为忙于各自的新环境，我同悠不曾见过几次，只是相互寄过几封信，她说她依然同银杏树作伴，依然很用功地读书，渐渐的，彼此也就疏远了。十七八岁还是很容易遗忘的。在一群新朋友中间倒也不曾多想悠，偶尔看到门外的银杏会记起悠那幽幽的目光。又写过几封信，也没有什么回音，最后自然地剩下圣诞节时的一两句问候了。再后来，悠进了一所名牌大学，路上遇见过几回，都和同学在一起，因而仅仅点点头笑笑，只是发觉悠笑的很勉强。有一年的暑假，老同学聚会，一个圈内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只缺少了3位——去了日本和澳洲的章倩、咪咪，还有就是悠。闲聊时不知怎么把话题扯到了悠身上，都说她是个极怪的人，沉默而独特。高个子林峰说：“悠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似乎永远不需要关心和微笑。”奇雅则表示反对，她说当她亲眼看见悠依偎着一个男孩后随即想到“小鸟依人”4个字，并且觉的悠一定活的很累。最终谁也搞不清悠，在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悠打来一个传呼电话，电话间的那个阿婆因为说不清那句要传呼的话情愿跑上四楼递上传呼单，只见纸上写着：我是银杏叶变成的蝴蝶。实在飞不动飞不过来。当阿婆用狐疑的目光望着我们一群时，我们则不约而同去看窗外的树，心隐隐在痛。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下楼去取晚报，见信箱里躺着一封信。在愈来愈浓重的夜幕中拆开信，急着看署名，是悠。
“窗外的银杏树被人锯掉了许多，光秃秃的树桠直刺着高远的天空。从小，我的生命中除了弟弟之外就只有窗外的这棵银杏树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前已做了别人的母亲。现在我那可怜的弟弟离我而去了，我抓不住任何东西，但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弟弟来到这个世界是他最大的不幸，严重的心脏病决定他活不了多久。因为母亲的缘故（是过错），又使他命中注定比旁人少一份智慧而多了一层心理障碍。看着弟弟这样活着，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两个月前，随着树叶的纷纷飘落，弟弟也终于去了，离开尘世，就像一只断了魂的蝴蝶。
信就写到这里，而我的泪早已滚落下来。在我的记忆里宇还是八九岁的模样，乖乖地做在一旁，轻轻地叫我”姐姐“，而今他却已经死了。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幽幽生出一种忧伤与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一个12岁的女孩拉着一个小弟弟孤孤单单地回家去。悠把她童年所有的欢乐义不容辞地给了亲爱的弟弟，生活又使她在独自咀嚼苍凉，无助的时候变得孤僻、冷漠，可她为什么从来不向人伸出求助的手呢？或者，她伸出过手，而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现在她会怎样呢？我又想起她那幽幽的目光。
隔了那么多年，再一次面对悠，只见她长发垂肩，白皙的脸上透着红，那幽幽的目光已展现出一片阳光般的灿烂。我从来不知道悠是这么美。猛然明白，宇这一去也许对他对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以后的几个月里常常去看悠，未见她流过一次泪，望着她那越来越多的微笑，相反我的鼻子却是酸酸的，为悠，也为宇。宇好似一个茫茫人海中的落水者，向纤弱的悠寻求庇护，而悠差点被淹没。这样的事本不该降临在他们身上的啊！宇去了的时候，没有什么人流泪，悠只是楞楞地看着他，默然无语， 也许只有她知道生或者死对宇来说有着与别人不同的含义，因为也只有她深爱着她可怜的小弟弟。听说早已有了新家的悠的母亲曾经来看过她，但没有见到，悠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好在悠现在渐渐快乐起来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愿给她一个温暖的家。悠虽心有余悸却也确实正幸福地领受着关怀。我想，宇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其实，春天的时候，风吹过银杏，那几百、几千只”蝴蝶“上下翻飞，是非常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