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失败,就是移民社会的失败,只移民了人,只填饱了肚子,没有在这个移民社会中孕育出新的、完善的理念体系、信仰精神、共同目标。
东北遭遇人口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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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人口爆炸——闯关东,他们只信仰两个字——活着
闯关东
来了多少人呢?
粗略计算,从1800年到1911年,100年左右的时间,由于闯关东人口膨胀,东北人口从不到100万,增加到2900万,增加30多倍。其中绝大多数是山东、河北的闯关东的农民。
也就是说,山东、河北(主要是山东)的农民,就是今天大多数东北人的主体。
这也是为什么,从语言学上,大连人说话是山东的胶东口音,吉林通化与山东隔山隔海那么远,居然也是山东口音。当时语言学课上老师的解释就是,通化是山区,闯关东的山东移民进了山,与世隔绝,就很少出来,所以山东口音就被大山封闭保护,并传承了下来。
而这些由闯关东的山东移民组成的第一代东北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
很简单,活着。
这正是他们背井离乡来到东北的原因,为了活着。
但严格地说,活着是本能,并不是信仰,也就是说,那个时期的东北人,没有信仰,因为逃难而来,家族离散,山东大地上千百年来的儒教理念和宗族思想,并不能马上在东北落地生根,这就是东北的第一次信仰真空。
闯关东前的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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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系军阀ZF——夹缝中生存,信仰——左右逢源
就在闯关东的农民中,诞生了第一个东北的统治者——张作霖。
他的祖辈从河北大城,逃难到了辽宁海城安家落户。张作霖草莽出身,被清朝招安,到了民国,又从陆军师长到辽宁督军,再到东三省巡阅使。直到后来,他指挥奉军入关,最远打到了上海,就任安国军ZF大元帅,他就是实质上的中华民国首脑(注意,当时北洋军阀ZF才是国际承认的中国合法ZF,蒋介石就是渣渣)。
那么,张作霖统治东北时,他的信仰——他强加给东北人的信仰是什么呢?
很乱。
一会是儒教,张作霖任大元帅时,还在北京天坛祭祀过孔子,结果祭酒杯掉地上了,在场的人都觉得是不祥之兆,果真不久,他就被炸死了。
但是张作霖有时候还打着三民主义的旗号。
张作霖
总之,什么对他有利,他就信什么。不过也可想而知,一个农民和草莽出身,他也不可能发展出什么高明的信仰理论体系来。
孙中山临死前,张学良去看他,孙中山说,东北人很危险,东北处在苏联和日本,两大帝国的夹缝中求生,所以,东北的年轻人更好奋斗。
这也是张作霖左右逢源的地缘政治背景。
那时的东北社会主体,都信仰三个字——老张家。
所以,当张作霖的部下郭松龄倒戈反奉的时候,他领兵打到了辽中巨流河,就是齐邦媛写《巨流河》的出处。郭松龄的口号是,推翻独裁军阀,建立现代化民主的东北ZF,可是他却失败了,因为士兵们高喊:老张家的兵不打老张家!
你看,张作霖已经在东北人心中,成为了神。
3
伪满洲国期间,信仰——官方与民间各路大神齐出动
但张作霖毕竟不是神,他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日本人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不久后,扶持末代皇帝溥仪建立伪满洲国。
到了伪满洲国时期,信仰更是千奇百怪。
首先是官方,日军从日本搬来了天照大神,在伪满皇宫里修建了建国神社,东北的各个城市,也纷纷竖起了鸟居,建立了日本神社。
民间呢,佛教、道教、天主教、回民的绿教、白俄人信东正教、蒙古人信喇嘛教,还有各种皮包公司的教派,什么一贯道、白羊教,牛鬼蛇神,什么都信。
在翻阅满洲国史料时,我不止一次看到“神树”,在奉天(沈阳),抚顺等多个地方都有神树,人们在树上绑红色布条,跪在树下磕头,乞求保佑。
伪满洲国时期,东北人的信仰,就是创业板,隔两天就有新股上市,一出来就连续涨停,但是最后发现,都是忽悠。可即便知道是忽悠,大家还是买,为什么,因为没有其他投资渠道。
那时的东北人,正是需要这些从官方到民间五花八门的教派信仰,来填充内心,来麻痹自己,驱除由于内心的对伪满洲国风雨飘摇前途的恐惧和担忧。
4
1949-1978,新中国计划经济时期——唯一的、最高的信仰
日本战败,然后打败国民党,东北成为中国最早解放的地区,也由于奉系和日伪的工业基础,东北迅速成为新中国的工业基地。
在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辽宁的生产总值占到了全国的五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今天的广东,最高时也不过才全国的十分之一。
很快,工业基地东北,这一段计划经济时期,成了东北最荣耀的一段经历,共和国的长子,沈阳铁西区被比作德国的鲁尔区,东方鲁尔。
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左右逢源、夹缝求生、信神信鬼之后,东北人瞬间明白,以前那些都靠不住,只有计划经济工业基地的信仰,才可以给我们今天的荣耀。
一时间,工业、工厂、工人,成了三件法宝。
1956年7月13日,我国第一辆卡车——解放CA10型4吨载货汽车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下线
工,成了最伟大、最荣耀的信仰。
沈阳有保工街、卫工街、惠工街、肇工街、启工街、重工街,住的地方叫工人村,看电影的叫工人俱乐部。
那是东北人信仰最为统一的时期。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后,计划经济体制的衰落,计划经济——这个东北人最统一、最崇高、带给他们最多荣耀的信仰,瞬间崩塌。
市场经济大潮涌来,东北猝不及防。
中国第一家破产企业在东北——沈阳防爆器械厂,中国第二家破产企业还在东北——沈阳救护车厂。沈阳,这个昔日的东方鲁尔,成为了计划经济破产大潮重灾区。
5
计划经济破产后的信仰填充——二人转和气功
负责地说,二人转以前在东北的地位并不高。东北的主要城市,在文艺欣赏品味上,始终是与京津相连的,所以京剧老生派别有“南麒北马关外唐”,上海的麒麟童周信芳,北京的马连良,奉天的唐韵笙。相声、大鼓、评剧等等的戏曲曲艺,都有东北流派,东北也都是这些艺术门派的主要阵地。 甚至在新中国成立后,沈阳相声,因为首先敢于说新段子、说新社会,成为一度超越北京相声,成为新相声的代表。而当今三大评书名家,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全部来自辽宁。
从来就没有二人转的份儿。
可是,计划经济垮塌之后,新相声、京剧,这些旧时代的产物,都随着计划经济一起垮塌了,东北人不再相信他们了,工厂倒闭,工人下岗,你还在相声里说咱们工人有力量,谁听?
这时候,需要发泄,需要丑态百出,需要人不人鬼不鬼,需要没脸没皮。
图为电影《钢的琴》剧照,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初,东北一个工业城市中,原钢厂工人陈桂林下岗后所经历的人生故事,代表了那个年代众多下岗工人的一个缩影。
二人转,上位了。
这种充满了黄色段子,以对弱势群体进行调侃和嘲笑的剧种(当然二人转本身也不是这样,流行起来的新版本如此而已),迅速在东北火热。
这就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精神胜利法,我就是丑,我就是土,我就是穷,尽情来羞辱和嘲笑我吧,我反而更开心,你们伤害不到我。
二人转,是东北人在痛失了计划经济共和国长子的荣耀地位之后的酒后撒疯,我就这样了,爱咋咋地,你们尽情笑我吧。
与二人转一起来填充东北人信仰真空的,还有后来成为敏感词的那个气功,道理也很简单,他们急需精神的救治,谁来都行。
由于闯关东时期单打独斗的生存竞争,东北人始终无法承袭中国南方那种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也无法借宗族观念这个桥梁,与中国传统文化理念相连接。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三个主体:乡土、宗族、家庭,在东北,这三者是彼此割裂的,甚至是毫无联系的。也没有像广东和浙江福建沿海那样,孕育发展出经商贸易的传统与文化基因。资源枯竭与重工业衰落之后,再也无路可走。
由此,东北人的精神世界,注定成了漂浮在神树、神石、神婆这些邪门歪道之上的孤魂野鬼,漂浮在中国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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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正是经历了100年的信仰真空与迷茫之后,东北人彻底绝望了,他们信过很多东西,有真的信,也有假装的,可是最终都没能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他们曾经深深信奉计划经济,并感受无上的荣耀,之后却直接跌停,摔得体无完肤,他们不知道,还要不要去相信,还是就这么绝望下去,对未来没有希望,没有渴求,这种悲观情绪造成了叶檀文中提到的,东北连续多年成为全国生育率最低的地区。
也有许多东北人,开始像他们的祖辈从山东来到东北闯关东一样,在一起收拾起行囊,去了海南,去了广东,开始了东北人新一轮的“闯关东”,造成了叶檀文章中所指的,人口净流出。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同样,一个对故乡和脚下土地没有感情和乡愁的地域族群,也不可能把这片土地建设好。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祖辈本来就是逃难从山东来到了东北,也完全可以再从东北逃去别处,东北是个过渡,并不是永远的故乡,没必要珍惜。
这么想想,就算东北最没前途,也与己无关了。
东北的失败,就是移民社会的失败,只移民了人,只填饱了肚子,没有在这个移民社会中孕育出新的完善的理念体系、信仰精神、共同目标。
所以,就一盘散沙了。
不由得想起,反映老香港人奋斗精神的电影《岁月神偷》中,吴君如饰演的妈妈,即便是穷困生活的逆境中,仍旧用广东话坚定地说:做人,总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