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洪流造就的思考无能,已成为一种全球现象。人们着迷于姿态、丑闻、黑与白的冲突,因为这些都会迅速唤起滥情。而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似乎都变得更孤立了。
似乎转瞬间,一切都改变了。德黑兰街头的抗议与流血,那个名为内达。萨拉什。阿哈—索尔坦的年轻女子的遇难视频,公众对内贾德政府的愤怒,都让位于对迈克尔。杰克逊的哀悼。一个充满象征意义国家的内部冲突、民主奋斗,比不上一位流行歌星的死亡,尽管他的确是“流行之王”。
报纸、杂志、网络,在中文媒体世界里,迈克尔。杰克逊无处不在。我多少感到有些滑稽,很多记者比他最著名的专辑《颤栗》(1982年出品)要更年轻,却也紧随着美国潮流,称之为MJ.全球化带来的影响比我们想象得更深刻,阴影也更浓烈。迈克尔。杰克逊却是第一位全球性的明星。他兴起的过程,也正是24小时的电视新闻网、MTV、全球消费文化兴起的过程,他开始达到辉煌的时刻,也正是前苏联解体、东欧变色之时,对于世界一半的地区来说,他代表来自西方的新奇、自由和壮观。他在1993年莫斯科的演唱会,不像是一场表演,而是一场新形态的弥塞亚。
在某种意义上,他像撒切尔夫人、比尔。盖茨一样,是全球化的建构者。但是,我记得黎巴嫩作家阿明。马勒夫的敏锐观察,这次全球性的大众媒体革命,提供了如此繁多和高效的表达和传递方式,使一种观念、一条新闻、一本书、一张唱片,都可以迅速传播到全球范围,但正是这种高效的传播造就了一个可能最低等的智力形态——大规模的一致主义。而正是多元声音和独立思考,造就了文明的灿烂。但现在,所有人都已熟悉这一新景象了吧,人们都在过分热烈谈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然后突然一种厌倦感袭来,另一条更为刺激的信息出现了,然后我们又奋不顾身投入新的谈论。我们的头脑像是一个一刻不停、缺乏整体战略的战场——无序、嘈杂,一场兴奋的忙乱过后,却不知到底获得了什么。
信息洪流造就的思考无能,已成为一种全球现象。人们着迷于姿态、丑闻、黑与白的冲突,因为它们都会迅速唤起滥情,选择立场。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似乎都变得更孤立了,QQ号上200个注册的聊天对象,Facebook上的2000名朋友,变成了一剂缓解药。通过表面上的共同分享,人们似乎不再孤立无援。一种新力量也随之形成。
战争改变过世界,从亚历山大到拿破仑,秦始皇到乾隆,骑兵既践踏了生命也带来了人群的相互理解;贸易改变过世界,交换货物比兵戎相见更温和;金融改变过世界,金钱的自由流动,既鼓励了创新与生产,也带来了意外的破坏力,1997年前的泰国人怎会想到一个远在美国的金融家,可以让整个东南亚的经济陷于崩溃;情爱和时尚也改变过世界,60年代美国和西欧那些叫嚷着“要做爱,不要作战”的年轻人,用音乐、性和披头散发,来表明自己和现实社会的决裂……
速度、范围和数量,改变了权力的行使方法。权力不再被垄断于教会与王权,笼罩在它身上的神秘感消失了,也不仅仅通过军事和政治来表现,它也不仅仅被划定于某个地理区域,它扩散到每个人、每种形态,数量则成为了权力的最后象征。政治人物们取悦于选民,商业领导人钻研消费者的兴趣,而明星们不得不刻意造就一次次丑闻来赢得短暂的注意力,普通人的内心也失去了平衡,人人渴望成为15分钟的名人,不管通过什么手段……倘若说这些行为是民主制兴起的必然结果,托克维尔在1831年那次短暂的美国之行中就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既兴奋又危险的力量——它推翻了君主专制,却带来多数人的暴政,它将扼杀最高级的创造力,不可避免地造就一个平庸社会。
但此刻世界,处于一个类似的奇特时刻。在很大程度上,物质生产与消费文化已造就了一个统一、平等却也浅薄的世界,所有人在同一时刻,分享同样的东西、同时进行自我表达。它带来一种巨大的幻觉和快感,普通人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力感和在场感;同时,对应的焦虑和无力感则同样到来,你担心错过了什么,当别人都在谈论一件事时,你觉得必须参与,强迫症似的参与欲望让头脑像是一片荒漠,信息的狂风一阵阵袭来,思想的野草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生长。
而当思想总是失败时,你对自身的判断尺度就更加依赖于外界的尺度,你就必须加倍努力地加入分享信息狂风的行列。人们变成一个个空罐子,一阵风吹来,拼命发出相似的声响,然后寂静无声,焦急的等待下一阵风,以证明自己仍能发出声音。
这样的社会形态,将怎样作用于现实世界?欢乐、恐慌、悲伤、焦虑、愤怒都能被迅速放大,以至于你觉得它们无处不在。从戴安娜王妃到迈克尔。杰克逊,死亡激起的公众情绪前所未有,以至于让之前的所有明星都黯然失色;从《泰坦尼克》到J.K.罗琳,导演与作家的成功也是空前的,不管是新德里还是开罗,他们都能找到读者与观众;从苹果电脑到Google,从来没有一代商人像今天这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如此众多的财富,因为市场无处不在……但和这种成功相匹配的是一种巨大的摧毁力量,一款质量糟糕的产品会毁掉整个公司;创作者争相去迎合市场文化,而放弃了更独特的声音;一个明星可能因为性丑闻被迅速摧毁,以至于自杀……
或许处于最尴尬境地的是政治人物。他们眼见着自己的权力范围日渐缩小,经济与文化都是全球性的,而政治力量只能扎根于地方。但同时,他们要承担来自全球的压力(只有很少的政治领导人,可以响应这个变化的时代,奥巴马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但是来自全球的赞扬对于他的实际权力的重要性没有想象得那么大)。伊朗的内贾德必定感到深深的烦躁,缘何他国内的选举,要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指责和监督;就像中国的瓮安县、巴东县、石首市的地方官员的感受,一起地方事件迅速引发了全国性的关注,让他们承受不起。
地理学曾是人类最重要的学科,它区分了自己和别人,划分了界限,塑造了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形态。但是一种新的地理学已经形成,它不是由山川河流,不是由意识形态,也不是由市场或是金融来划分,它由人类的情感来划分——愤怒、喜悦、焦躁,都能转化成某种排山倒海式的力量。
法国超市家乐福突然发现自己身陷困境,因为法国政治家的表现,引发了中国的民族主义浪潮;美国人发现自己身陷孤立,因为反布什主义激发了普遍反感……
但是,这种冲击力量像人们描述得那样乐观吗?信息革命和全球化,都曾被视作对抗、瓦解专制权力的最强大力量。在很多时刻,它的确如此,倘若对信息的垄断是传统专制的最显著特征,那么此刻世界的确再难容纳这传统形态的专制了。最可怕的极权国家前苏联的解体,不正是从信息的公开开始的吗?当如此众多的邪恶和谎言都抖露出来时,大厦开始倾覆。
但是,我们同时也看到另一种情况的出现。倘若专制力量知道如何应对这信息的挑战时,他们会变成一个更强大的变种。内贾德或许对迈克尔。杰克逊心怀感激,因为CNN的屏幕上、Twitter上,都是后者的音乐和形象,人们的头脑没有空间留给德黑兰街头的血案了,人们的情绪轻易地到来,也轻易地离去。
信息时代的力量和脆弱性,是硬币的正反两面。它能够迅速凝聚起巨大的情感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自我消耗式的,它迅速的繁殖,也迅速的厌倦,它也经常很难转化成实际的行动,很多时刻,人们陶醉于自我的语言狂欢之中。
更重要的是,在这无穷无尽的信息狂欢中,人们的思考能力进一步衰退,它导致一个广阔的无知大众的出现。倘若心怀叵测的煽动者出现,他们将可能把这股焦躁、盲动的力量,转化成一种可怕的破坏力。
还记得1920年代的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吗?工业社会造就的缺乏身份认同、头脑浅薄的大众,他们选举出墨索里尼和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