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布罗代尔为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于1983年3月16日在法国《世界报》上发表的一篇短文。
卡尔·马克思
作者:布罗代尔
张慧君译 顾良校
在马克思去世一百年后的今天,对眼下搞历史学这一行当的人来说,马克思的思想是否还有用处,是否真能派得上用场?有关马克思思想的问题本身是一个大问题,但《世界报》向我提出的问题,只是要我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讲述一个历史学家的感受。好罢,我将仅限于问题本身,就事论事地谈一点个人认识。
可以肯定,在我的著述中,在我试图说明的观点中,我毫不奇怪地注意到,马克思的思想具有重要的地位。更何况,在今天,任何一位历史学家,不论其政治立场或哲学立场如何,都躲不开马克思思想的侵袭和困扰。
事实是自1945年以来(或许更早,但影响范围较小),马克思的词汇已经闯入了政治生活乃至各门社会科学的普通用语之中。有关这一闯入过程,在没有作出严肃认真的考证以前,人们还很难说清楚。总的说来,我个人觉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们从思想深处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即使最有头脑的人,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马克思的教导。共产党显然也曾得到过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的狂热拥护,只是共产党始终不懂得加以利用而已。
总而言之,来自马克思的词汇和用语,或因马克思而身价倍增的词汇和用语,逐渐进入了我们的言谈之中。我们习惯了这些语汇的用法,并且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了起来。在我们中间,有谁没有用过"阶级斗争"、"生产过程"、"劳动力"、"剩余价值"、"相对贫困化"、"实践"、"异化"、"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原始积累"、"辩证法"、"无产阶级专政"等语汇?"资本主义"一词也应该算在里面,尽管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用过。至于"奴隶主义"、"封建主义"等马克思用于长时段历史分期的用语,在我们身边更是比比皆是。如果我们想抛弃马克思主义,那今天就必须把所有这些词统统排斥,一概不用。但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位严肃的历史学家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事实上,不使用我们时代的语言,历史就无从写起,历史思考也就无从进行。历史是要从现时出发,再向过去请教的学问。我们必须原封不动地接受现时。我始终不相信,可以如昂里·贝尔(Henri Berr)所想的那样,为历史制定出一成不变的科学语汇。
因此,我们处于相当特殊的境地。根据我个人的情形去推断与我同龄的历史学家,我想说的是,如同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一样,在我们一代人的求学期间,老师没有把马克思的语汇和思想强加给我们,甚至压根没有作过多少介绍。
即使像昂里·豪塞(Henri Hauser)这样一位不断追求新事物和新词语的顶尖聪明人也不例外。最大胆的左翼学生仅限于推崇法国大革命而已。而我却单枪匹马,甘冒风险,着手研究起马克思的著作来了(确切的时间是从1932年开始,我所以记得这个日期,因为我那时有在书上记下购书日期的习惯)。大家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们当时能得到的译本质量欠佳,使用也很不方便,只是后来,我才接受他人的建议,直接阅读德文原著……通过以上叙述,我试图说明,我们很晚才了解马克思的思想和论点,但至少不带任何偏见。不论怎么说,我们对马克思的了解,是在老师授课或专家诠释之外,依靠自己直接读书得来的。请看约塞夫·熊彼德(Joseph Schumpeter)在其《分析经济学历史》(1954年版)中怎样研究马克思的思想。他分别从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等不同方面,几乎把马克思作了一个活体解剖,而马克思的思想活力,却是要在寻求整合的氛围下,把这些构建中的"科学"混合在一起。马克思在谈论严肃的政治问题时,始终不脱离开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其他学科。这一教益值得大家记取!如果我们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能认真加以反思,他们就不会对历史教训和历史过程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