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好争辩的中国人 
李翔 张琪   49岁的黄亚生已经成为中国经济研究领域的明星。他参与了中国经济拉美化的讨论;关于“龙象之争”的争论——印度和中国在经济领域的竞争——可以算是由他发起;他的第一本书拥有一个骇人听闻的名字:《出售中国》,讨论过多的外商直接投资对中国的真正含义;2008年出版的新书名为《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在书中他重新讨论了中国上个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不同经济发展道路。  黄亚生执着于探究他所认为的中国经济增长的真正动力。在《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中,他提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经济发展由“草根资本主义”驱动,那个时代的英雄是傻子瓜子的年广久这样的人物,大量的草根创业家崛起;而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经济发展则转入了一种“国家资本主义”模式,这个年代经济发展的典范是上海模式,推崇的是发展大型国有企业,以及通过政府投资建设公共工程来拉动经济增长。显然,他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经济更有活力,它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经济变革;而“城市男孩”们获胜之后,政府之手开始更为强势。  经济观察报:现在很明显,在怎么看中国的问题上差异很大,一种观点认为它危机四伏,是“泥足巨人”;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是全球的“模范生”。你的观点是什么? 黄亚生:我可能更倾向于强调危机,但我可能不认为它是“危机四伏”这样极端。 我们首先要把中国的优势认识清楚,中国可以说具备经济起飞的各个方面的优势,无论是它的教育水平,社会的基本面还是文化——后来也有人讨论儒家文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我老跟别人说,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经济上成功达到或者是超过西方国家水平的经济体都在东亚:韩国、日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如果从文化上讲,它也可以作为东亚国家,尽管从地理上它是东南亚国家。这样一个简单的观察很说明问题,东亚这些国家和地区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具备经济起飞的良好基础——你可以说是它的地理位置,也可以说文化,或者是气候,谁知道,也许是吃大米呢。 此外一定要有一个相应的自我演化机制。并不是说需要圆满的制度,一个制度并不需要第一天就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制度,只要它能给自己时间去调整和自我完善就可以。比如韩国最初是军事政权,但是在它的体制里,没有完全把自我产生出的改善力量消灭掉。对于中国大陆而言,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它也在进行制度的演化。 回到初始的话题,中国成功的因素有很多。不成功的因素要比成功的因素少,但是不成功的因素却是关键的。比如韩国和朝鲜,这两个国家各方面都很相似,甚至都吃辣菜。而且朝鲜和韩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朝鲜是更富有的一方,它有矿产,有工业。朝鲜的工业化程度要远远高于韩国。但是今天的韩国和朝鲜相比,差异就很大。它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制度。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区别。制度——主要是经济制度,但政治制度也很重要——对一个国家能不能经济起飞,起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使你有很多很好的经济起飞的条件,但如果没有一个能够自我改善的制度作为基础,也不见得就能经济起飞。    接下来要讲为什么我对中国比较悲观。中国现在碰到的很多问题和现象,并不是什么中国特色,其实这些“特色”我们在其他国家也都看到了。拉美化在国内曾经讨论比较多,但大家主要看的是收入分配方面。在我看来,收入分配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但是在收入分配上之所以拉美化,是因为中国经济模式拉美化,而不是社会模式的拉美化。从几个具体的方面来讲,中国的储蓄率很高,但是在中国的储蓄中,主要的储蓄是公司储蓄和政府储蓄,周小川曾经讲过,中国的银行储蓄中最大一块是居民储蓄,第二大是企业储蓄,政府储蓄比较少,但是政府储蓄增长率非常高,企业储蓄增长率也相当高,反倒是居民储蓄没什么增长。这跟我的研究完全一致。 我刚才说的这种情况,政府储蓄率增加,公司储蓄率增加,居民储蓄率没有增加,在巴西我们都看到了,巴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完全是一样的;外资挤出内资,巴西七十年代就是这样;圈地运动,巴西是这样,它叫做人为工业化,就是把农民赶走,然后用政府的权力来建城市,那时还没有什么工业开发区或者特区,这些都是后来的词。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有二十年的时间,巴西的经济飞速发展,如果用GDP衡量的话。但接下来是二十年的经济停止发展阶段,危机四伏。我们现在来比较中国和巴西的情况:收入分配上相似,储蓄率情况相似,城市化的情况相似,政治上也都是一个执政党,中国跟巴西当时所处的情况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并不是一对一的相似,比如全球化之类,但有些差别不是国家与国家的差别,而是时代和时代的差别。 从经济体制和经济政策上来看,中国在我看来隐藏着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像有些人讲的那样,中国人自己创造一个新的模式,是中国人独有的,而是在其他国家都有,并且都是失败的。我很难想象,就好像癌症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但是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就让他兴旺发达起来。所以,我对中国还是有很多担忧的。 我最近的这本书,《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落笔的时候大概是2007年11月份,最后一章我已经讲到,当时中国的GDP是11%,虽然GDP增长速度非常快,但却是极为脆弱的,因为它受外需制约的程度相当严重。那时候,有一种观点叫脱钩论,我从来不相信脱钩论。在GDP增长达到11%的时候,我已经对中国经济比较担忧。到了2009年的8月,有了半年金融危机的经验,是不是我就应该表示对中国经济的乐观?显然不可能。在美国没有发生金融危机时,中国经济对出口依赖很大的时候我就对中国经济表示担心,现在,美国的居民储蓄已经从2005年相当于GDP的负的5%,变成正的7%,美国经济盘子这么大,一个12%的转变,意味着中国很多产品不可能再去指望美国人消费。 很多人说,你讲了这么多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经济还是好好的?中国过去10年的经济发展,依赖于外需,而且这种经济发展在某种意义上牺牲了国内的内需,主要是消费的内需,也就是居民消费。它为什么还能发展?这取决于美国人完全失去了理性,取决于美国的“疯狂”。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刚才我讲到的数据表明,美国人的行为现在已经有一个非常大的改变。这就意味着如果中国还是像过去那样子,只增加供给,而不去实行制度上和政策上的调整以促进消费内需,转变成消费型的经济,以后不可避免会产生生产过剩、泡沫破灭。任何政府都不能强迫老百姓消费。所以我对中国以后一年、两年的经济走势非常担忧。一两年内,即使美国的GDP增长恢复了,消费也不会恢复。  关于国情论 经济观察报: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过去十年国有企业所达到的成就? 黄亚生:如果看盈利水平,在国外有人进行过测算,要从它的资本回报率等标准来看,它还是不如私有企业。然后我们来解释国有企业为什么有利润——它有优先选择项目的权利,好的东西都给它,先让它上市,资金紧缺的话,先保证它的供应。政策赋予国有企业的条件非常丰厚,这种情况下谁能跟它们竞争?我并不觉得国有企业有什么真正的改善。国有体制最成功的国家是新加坡,即使是新加坡,也有人做过测算,新加坡的国有企业也不如私有企业。 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有企业重组我非常有意见。我以为,当时政府应该把盈利的国有企业私有化,非盈利的国有企业作为政府对社会的承诺和义务承担下来,不要让那么多工人失业。如果我们算这笔账的话,我觉得中国的储蓄率高和中国居民不消费,很可能跟上世纪九十年代大规模的国企重组有关系。中国居民受过这种创伤以后就变得非常谨慎。 另外,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会减少一些社会的动荡,减少一些收入不均,因为你保护了那些最弱小的、没有能力自己保护自己的、差不多到退休年龄的工人。 然后,国企重组创造出一个强大的利益群体。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和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国营企业虽然整体盘子很大,但它们仍很分散。这就给民营企业造成了政策上的空间。但是当你面前是一个非常强大、很抱团,而且说话很强硬的一个集团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如果中国将来有一天经济出现了问题,历史学家重新去研究这段历史的话,可能就会指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长话短说,对国营垄断企业创造的盈利,我是一点也没有信心的。 经济观察报:无论它们用了多么大的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现代公司——比如到海外上市,比如进行内部改造,经理人都去读商学院? 黄亚生:那会起一些边际上的作用,就是使这些国营企业西装穿得更好。 但是,任何一个研究经济的人,或者不需要研究,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一个企业有没有竞争能力,必须在竞争环境里才能做这个判定。一个运动员必须经过比赛我们才知道他是第一还是第二名。现在没有比赛。国有企业和国有企业之间的竞争在我看来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股东国有企业和国有企业之间的竞争在我看来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股东都是同一家。  从1980年代看过来  经济观察报:从纯粹经济角度的比较,哪个年代更符合你所认为的开放呢? 黄亚生: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我记得有一首歌,说天安门广场可能马上就变成个体户摆摊的地方了,那是以贬义的眼光来看这个事情。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当时小型企业发达,创业气氛好。也并不是说当时的政策怎么自由,法律怎么自由,而是政府开放,没有强力执行。1980年代时,中国的经济增长是依靠自下而上推动的。 第二,当时农村经济非常自由。在给农民提供金融支持方面也做得不错。我曾经就此写过一篇论文。当时中国金融体制的覆盖面能达到这种程度:70%的农户能够获得贷款,而1990年代只有30%。另外,我们的统计研究表明,在1980年代的时候,农户获得贷款跟农户的政治地位,比如是不是党员,是不是村干部没有多大关系。另外在1980年代,是哪些农户更容易获得贷款呢?是那些要去经营,要做非农业小买卖的。而在1990年代开始,一般农户要是搞非农业,获得贷款的渠道并不多。 经济观察报:那么后来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出乎你的意料吗? 黄亚生:如果说经济增长,一般人马上就理解成GDP增长;但如果用居民收入增速而不是GDP来衡量,1980年代是最好的。即使是用GDP来衡量,一直到2001年的时候,人均GDP增长的速度也没有超过1980年代。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计划生育。影响人均GDP的一个因素是人口出生率,中国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大大降低了人口出生率,在1990年代人口出生率变得很低。所以,1990年代人均GDP的增长,有一部分跟经济增长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在我看来,本来应该是1980年代的中国央行行长因为小额贷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金。中国的小额贷款在1980年代相当发达,通过农村信用社和农村合作基金会几乎覆盖了整个农村。而且这些小额贷款还带来经济奇迹,带来了乡镇企业。但是它在1990年代中断了。农村合作基金会从1993年开始受到大规模的限制,到1998年全部停止。农村信用社在1988年时已经开始搞民主选举,社员选举他们自己的经理。1990年代全部取消这些改革措施,而且把网点从1985年大概四十多万家,减少到1998年的九万多家。我认为这在农村金融方面是一个大的倒退。 现在很多的经济问题也跟当初这个决策有关。比如人民收入增长速度的降低,比如劳动力市场的问题。很多农民可以在本地创业,但他创业必须获得资金。现在中国很多企业家,本来都是农民。如果不能创业的话,他这时只能做一件事情,就是贡献自己的劳动力。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有产阶级,现在变成无产阶级。打工的话,只能到沿海地区来,到广东。全国各地的农村劳动力来到广东,广东的劳动力市场平白无故增加了一亿人,但工资却不可能增长这么快。这就是为什么在2004年、2005年时出现农工荒。政府实行农业减税政策,对农业进行一定补贴之后,务农的回报有所增加,劳动力流出的速度马上减少。这说明当1990年代很多人在广东打工时,大家接受的工资水平是自己非常不情愿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对技术创新的影响。假设我是一个广东的企业家,本来土地价格上涨、劳力价格上涨的情况下,我应该去发展新的技术,但是到了1990年代,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家,我很难拿到银行贷款,却能得到很多劳动力资源,这时候金融成本变得无限高,劳动成本变得无限低,我肯定愿意做一些最简单的、劳动密集的产品,这就是为什么广东三十年前在做鞋做袜,现在还在做。全世界都看不到这种情况。 1980年代之后的这些变化,对中国经济、社会、政治的影响会非常深远,而且不是很快就能改变的。  
出处:
http://www.eeo.com.cn/eeo/jjgcb/2009/09/07/15031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