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当代人文科学研究主体心态素质提升问题的思考(之一) ——以赵宪章、邓晓芒和鲍鹏山教授及其相关论著为分析例据
韩德民
提要:本文划分当下中国人文科学研究为项目学术、学院学术和江湖学术三种类型,并分别选取赵宪章教授等合著《艺术与语言的关系研究》、邓晓芒教授《文学冲突的四大主题》和鲍鹏山教授《孔子如来》作为代表。文章侧重从研究者主体心态素质提升的角度讨论中国学术研究生态环境改善的可能性,以此回应有关“当下中国如何造就学术大师”问题的讨论。对应研究工作的三种类型,就研究者的意识自觉言之,应注意克服三种可能的消极心态对研究过程所可能造成的干扰,即执掌话语权意识所可能滋生的虚妄、学术成就所可能导致的自恋和江湖声誉所可能诱发的任性。所谓心态素质的核心,即反省并自觉克服诸如此类消极心态对研究过程的干扰的能力。
关键词:项目学术;学院学术;江湖学术;虚妄;自恋;任性
相继阅读了赵宪章教授等合著《艺术与语言的关系研究》、邓晓芒教授《文学冲突的四大主题》和鲍鹏山教授《孔子如来》等三部(篇)论著,形成了几点个人看法。这几部著作主题相距甚远,水准也高低不一,但就我的阅读角度说,他们的作者都是各自领域有影响的人物,又恰好对应我心目中当下中国人文科学研究的三种主要类型,即项目学术、学院学术和江湖学术,因此想结合自己的阅读感受,就学术研究主体心态素质提升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问题略陈管见。
(一)
有点偶然地注意到这部题为《艺术与语言的关系研究》的著作,乃是几年前我评审过的某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的结项成果。简单翻阅后,我很惊讶地发现,在我认为原稿存在问题并建议修改的地方,该书全部保持着原貌,一字未动。评审过程本是匿名的,但该书既已公开出版,我作为读者公开发表自己被拒绝了的批评意见供学术界讨论应该是可以的。
该书以“艺术与语言的关系”作为基本研究对象。这个核心概念之下,包揽了“文学与语言的关系”、“文学与图像的关系”、“艺术与话语的关系”、“地方文艺与方言的关系研究”等问题。对于我来说,如此结构安排所造成的首要阅读困难,就是其所谓“语言”概念的支撑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不明确。“文学与语言的关系”其所指当然是明确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将“文学与语言的关系”归入“艺术与语言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其他门类艺术,譬如说绘画吧,也是一种表达。在这种表达过程中,所使用的媒介材料被赋予了符号属性,就此而言,将其所依托的媒介材料称作“艺术话语”或“艺术语言”,当然没有问题。诸如“绘画语言“、“音乐语言”之类说法也确实屡见不鲜。但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有一点很明确的是,所谓“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和诸如“绘画语言”、“音乐语言”之类表达中所说的“语言”,是性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因为字面上的相同,把这两种所谓“语言”当作同一概念,然后以此为支点建构理论体系,很难避免陷入逻辑混乱。
该书作者也意识到了两种所谓“语言”之间的区别,但进行论证说:“图像并不是对现实事物的客观真实记录,它与词语一样也是一种经过转换、简化和人为处理的符号,尤其是它也像一般符号一样通过能指—所指的关系和外延—内涵的关系表达着它的意义,而图像的意义并不等于它呈现出的样子,正是这一点,图像和符号被联系在了一起。”归纳该书对自己论题设定合理性的论证,大体包括如下几个要点:1、语言的日常具体呈现是话语;2、话语是一种符号;3、艺术(图像),包括其他艺术的表达媒介,是符号性存在;4、艺术(图像),包括其他艺术的表达媒介,具有符号属性,因而也是话语性存在;5、艺术(图像),包括其他艺术的表达媒介,可以归结为语言性存在;6、各门类艺术与其所依托的媒介材料如图像之间的关系,与文学与语言之间的关系一样,都统属于“艺术与语言的关系”。但显然,这个推论过程中存在的跳跃环节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该书在具体表述过程中,大量借鉴吸收了晚近西方学术界所谓“符号学、语言学、文化哲学、解释学、交流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因而话语方式显得比较复杂甚至深奥,但无论话语方式如何,都不足以完全弥补其前述基本思路上存在的缺失。
但上述意见应该说仍存在不同认识判断之间相互商讨的某种余地,完全解决可能也并不容易。我所谓“惊讶”,更多地还是针对下面这一点:我曾建议作者在文字表达层面进行修改完善,并以“导言”第一自然段,即全书开篇的文字为例阐述自己的理由。按现在的出版本该段文字征引如下:
中国文学理论的危机感由来已久。这种危机感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释然,反而徒增了更多的迷茫、困惑和焦虑。并且,随着新世纪以来文化形态的变迁、文艺格局的调整以及文学研究的式微,使之更加成为挥之不去的魔影。其中,脱离现实而被现实边缘化、空洞无物而少有现实针对性,恐怕是它最主要的弊端,也是业内最普遍的共识。但是,究竟什么是应该面对的现实,我们的文学理论又不甚了了,一头雾水;有时自以为自己的研究联系现实了,实则不过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费尽心力过招却无多少意义。这说明,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存在严重误区。概括地说,这些误区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因为印象深刻,可以肯定这段文字与当初提交审阅时的面貌完全一样。建议修改的具体措辞不记得了,回忆结合当下再次阅读的感受,应该大体包括下述几点(当然可能原来的措辞稍委婉一些):1、项目标题是“艺术与语言的关系研究”,但开篇从“中国文学理论”这个学科概念起笔,前后照应不够。2、“中国文学理论的危机感”?“危机感……释然,……迷茫、困惑和焦虑”?这种表达在逻辑上当然不成立,如果理解为拟人修辞,则放在这样的语境中也找不出存在的合理性。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学术界有关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现状的危机感”等,但句子结构需要重新组织才能有效表达类似意思。3、“随着……,使之……”这一句,“之”承前指代“危机感”比较明确,但是“使之”的主语是什么呢?是“随着”吗?类似语法错误虽不稀见,但在这种级别的学术论著中,还是应该尽量避免。4、“其中,脱离现实而被现实边缘化”这一句,“其”指代什么?看不出来,只能猜测。5、“是它最主要的弊端”一句,“它”应该是指代“中国文学理论”,比较明确,但接着说“也是业内最普遍的共识”,则不恰当,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既是“弊端”同时又是“共识”的东西呢?作者可能是想说业内对这种“弊端”的存在已达成共识,但句子组织同样失于混乱。
实际上,这段话如果分析下去,还能找出更多的需要进一步推敲之处,但现在列举的这些,我认为已经足够支撑我有关该项目成果在文字表达层面应该进行修改完善的建议。这段文字的执笔者当初审阅时不知道是谁,看到正式出版本才知道是赵宪章教授。但看到我所提出的非常具体的修改建议被完全无视,不能不感到某种惊讶。我当然不能认为赵教授没有能力把这些句子组织得更完善一些,因此,我只能推想,造成出版本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最初可能只是态度上的随意,而随后则应该是由于心态上的“虚妄”。在本学科领域长期享有某种学术地位,久而久之,就可能滋生出类似“我要立项就立项,我要结项就结项”这样的虚妄心态。有了这样的心态,面对这种貌似苛刻的修改建议,特别是当这建议还是来自一个没有任何头衔的普通高校教师时,可能就很难心平气和地思考问题本身的是非了。我之所以要就此公开发表看法,是因为我觉得这种心态,可能不是只与特定个人相联系的孤立现象。而如果连可能存在的这样的心态都不被正视,有关所谓如何“提升创新能力”或“造就学术大师”之类问题的讨论,就很难获得最起码的现实针对性。
原载(北京)《中国文化研究》2017年秋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