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容易,刹车难。从开车的角度,加油一般是主动的、自觉的,所以精神上有充分的准备。而刹车,尤其是急刹车,一般是被动的、意外的,事出仓促。这是刹车难的原因。
货币政策扩张容易、收紧难,有点类似于刹车,但原因不可以简单类比。扩张容易,是因为降息、释放流动性,对经济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即使起不到作用,也不会马上产生不利的后果。唯一的担心 – 通胀和资产泡沫 - 也只是隐忧,不会马上兑现的,因为资产泡沫总要酝酿一段时间才会大到揪心,而通胀,在这么多年里是比通缩更为稀缺的东西。
收紧就难多了。首先,不得人心。消费者和生产者要多付利息;消费和生产意愿和能力受抑,经济增长受抑,政治家不高兴。只好由央行出面做这得罪人的事情,因为央行是市场的良心和最后的守护者,是唯一眼光长远和逆周期的希望。
央行选择加息,一般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就业形势大好;二是通胀前景堪忧。比如美国目前的经济,已接近充分就业。这个时候,即使通胀还没有上来或只稍有苗头,美联储也会启动加息。这也是央行的通行做法,对通胀必须未雨绸缪。如果等到通胀起来了再加息,已晚矣。
有人统计了美联储二战后13次加息的情况,发现有10次加息都会导致经济衰退。加息必衰退,至少在美国的历史上,是大概率事件。
这就是美联储的两难。加息,多衰退,且得罪人。但不加息,等通胀起来或经济过热,又太晚。所以,明知山有虎,也要向山行。
担心经济过热,或出现通胀,是美联储力排众议加息的根本原因。但前提是,经济要有过热或通胀迹象,或至少有很大的可能性。这个前提存在,美联储加息就是理性的,值得肯定的。
问题是,如果美联储判断错了呢?如果经济根本没有过热和通胀的基础呢?果真如此,美联储加息就不是简单地得罪经济和政治家的事了,而是从根本上就是个错误。
这方面,美联储自己也没有太大的信心,美联储内部的争执,想必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激烈。
有一种观点,认为世界经济在可预期的未来,已事实上掉进了一个三低陷阱:低增长、低通胀、低就业。
原因就是产能过剩。必须看到,过去二十年间,全球的生产力发生了质的飞跃,生产能力有了质的提高。这本是好事,特别是在美国借贷消费的年代,生产能力基本能被需求消化,供需两旺。但是,2008年危机到来,美国去杠杆,欧洲去杠杆。两个最大的消费市场急剧缩水,相形之下,在繁荣期膨胀起来的生产能力就大大过剩了。更何况,在如此形势下,还有国家逆势扩张产能。
产能过剩,东西就卖不出价。这是最普通的道理。全球产能过剩,直接导致全球低通胀甚至通缩。
这就是为什么先是美联储拚命放水、继之欧央行和日行拚命放水但全球依然饱受通缩和低通胀困扰。因为产能压顶,价格涨不起来。
东西卖不出去,卖不上价,生产者自然无生产的积极性。低通胀与低增长,如孪生双子,相偕相行,如影随形。
中国看到了这个问题的实质,所以以行政力量在短期内高效率地去产能、去库存,逆转了PPI连续数年持续为负的局面,救活了一大批钢铁、煤炭企业。
但是,就全球范围看,就经济整体看,产能过剩依然如泰山压顶。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学者认为,担心通胀和经济过热简直就是笑谈;以此为根据而加息,更是笑谈。
学者不需施政,故可以笑。但负有抗通胀、防过热之责的美联储却不敢笑,而宁愿失之于谨慎。所以,在就业形势较大幅度地改善后,即着手加息。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美联储已将货币政策发挥到了极限。就象一支军队,当它把最后一颗子弹都打出去后,蓦然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敌人再发动一次进攻,拿什么抵抗?
因为担心经济过热、通胀起来而加息,这是一种可能;因为担心经济再次衰退而加息,以备衰退到来时有弹药可用,这也是一种可能。
此刻的美联储,就处于这样一种不得不加息的境地。经济热也好,冷也好,都必须加息。
所以,这是美国历史上理由最充足的一次加息。
但也是风险最大的一次加息。
最好的结果,是经济的确过热、通胀的确会起来,此时加息,一方面可以将经济冷下来、通胀压下去,另一方面,又使货币政策回复常态,为未来储备弹药。
最差的结果,是经济根本没有过热、通胀也无丝毫迹象。此时加息,将原本无恙的经济推入衰退;虽在此过程中备足了弹药可以应对相伴而生的衰退。但是,这衰退本来是可以没有的呀!
说到这里,我真觉得美联储这活真没法干。伯老、耶奶,日子可怎么过呀!
不作为也不行,批评美联储动作太慢、太晚的大有人者。上文说过的John Taylor就是其一。他依Taylor规则,认为美联储在2011年就该加息。现在已经晚了。
其实伯老还是委婉地顶了Taylor这位泰斗一下的。他说,美联储对经济增长的重视程度,要高于泰老的想像,给经济增长的权重是泰老给出的两倍。根据这个权重算出的名义利率,自然没有泰老的高。所以,在2011年,泰老认为该加息的时候,美联储的算法却认为,还是要等等。
伯老还说了,美联储考虑的因素不能只限于泰老的公式。
文人骂人,都是外柔内刺。伯老的言下之意,是说你泰老大脑有点简单,是说搞学问的不知道为政的复杂。
总之,围绕该不该加息,就好象围绕量宽有没有用一样,争议是很大的。但美联储权衡再三,还是加了。
正式的名称是货币政策正常化。一,利率要回归正常,现在0-0.25%,太低了。二,三轮量宽把美联储的资产弄大了,里面也搅了个七荤八素,原本只是国债,且以短期国债为主,现在MBS、机构债、长期国债都进来了,要清出去、缩小来,还其短期国债为主的本来面目。
追溯历史,美联储是先降利率后量宽的。按理,逆回去的操作应该是先缩表再抬升利率。
从实际操作的角度,也应该是先缩表,将释放给银行的流动性收回来,再加息。因为释放给银行的流动性,银行并没有贷出去,而是存回美联储。美联储要想加息,通常的手段是在银行间市场买卖短期国债,改变银行间市场的流动性,从而改变银行间同业拆借的利率。但是现在,银行已经积存了大量的流动性,如泰山压顶,压得银行间拆措利率喘不过气。美联储再买卖短期国债,对这座泰山来说不过是搔痒。
所以,正常情况下,须先缩表,将这座大山搬走,美联储才可通过例行的公开市场操作加息。
但是,美联储选择的路径是先加息,再缩表。缩表的时候,比加息晚了两年。
那么,央行是怎样在不搬走大山的情况下调整利率的呢?
大山之所以必须搬,主要是因为不搬走它,它随时会冲到银行间拆借市场,将美联储刚刚调高、抬高的利率打回原形。
怎么办呢?
搬不走,就换一个思路,把它稳住,不让它冲到银行间市场捣乱。
稳的办法其实是很胡萝卜的:美联储向银行支付利息。对银行来说,只要有利息,将钱存在美联储是远比借给同业安全的。所以,用这个办法,银行的钱就不会流动到市场上去,除非市场给的利息更高。
但是,理论毕竟是理论,拿到实践中,往往才发现有问题。在实际操作中,美联储发现,虽然银行的流动性大山被稳住了,但非存款机构,手里也积存了大量流动性,是另一座大山,这些流动性是没有权利存到美联储领利息的,所以,即使市场给的利息低,它们也愿意借。结果,美联储给银行付的利息,原来设想是作为利率下限的,现在由于这座大山捣乱,变成上限了。
如何将这座大山也稳住,不让它扰乱美联储的加息步调?美联储用的办法,是类似于我国央行的回购,从这座大山慢慢回收流动性。这个回购的利率(在美国叫逆回购,Reverse Repo),成为利率的上限。
美联储用这样的办法,在不搬山的情况下,尽量减小两座大山对银行间拆借市场的干扰:以付银行利息的方式,设定了市场利率的上限;以逆回购的方式,设定了下限,从而形成了联邦基金利率的一个走廊。
利率问题解决了,下一步才是缩表,而这,已是两年以后的事情。
缩表,就是把手里买的资产逐步清出去、缩下来。
这里,极容易产生的一个理解误区,是把缩表当成卖表。
事实上,美联储在2014年10月停止购债后,资产规模并没有缩减,而是维持在4.5万亿的水平。
但是,有些资产会陆续到期的,比如2-10年的国债。到期,资产就会减少,就会自动缩表。而当时,美联储重点在于加息,而没有缩表的打算。为维持表的规模不变,每有资产到期,美联储即将所得本金再次用于购债,以维持资产规模不变。
所以,美联储2014年停止主动购债,但没有停止被动购债。
而始于2017年的缩表,办法也就简单了:部分停掉被动购债,资产规模自然缩水。
至于卖资产,暂时还不在美联储的考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