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刊《每月评论》2009年1月号刊登了美国著名左翼学者威廉·K塔布题为《当代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四大危机》的文章,认为金融危机、美国实力的相对衰落、新的力量中心的崛起和资源、生态危机对战后建立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构成巨大挑战,这四大挑战将导致世界政治经济版图激剧重组。文章内容如下。
世界资本主义体系面临的第一个危机是金融体系的动荡,这已严重影响了美国经济,并在世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种危机正加深着人们对英美主流经济体系的不信任。
第二个危机是美国领导的帝国主义的危机,由于奉行优先以战争改变他国的制度,并且国际金融和贸易制度(即我们所知的“华盛顿共识”)越来越受到有效的抵制,致使帝国主义已不被信任。由于新自由主义难以估量的危害,并且它还继续为害,因此,它在意识形态上已处于守势。第三个危机是,在原先的资本主义体系的边缘地区,出现了新的权力中心,新中心释放出的力量,为那些希望与美国断绝关系的国家施展策略提供了空间。第四个危机关乎资源的利用、生活必需品的不公平分配以及难以持续的增长模式。
第一大危机:金融化和金融危机
目前的金融危机将导致多大损失仍有待考察,但它的危害已经极其广泛。在体制危机的层面上,重要的问题不是经济上要付出代价,以及挽救它要怎样依赖纳税人来紧急救市,而是金融资本主义本身能否继续存在。《金融时报》的资深经济专栏作家马丁·沃尔夫写道,资本主义已经“变成了全球金融资本主义”。《每月评论》的编辑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认为,金融化导致了资本主义垄断阶段的一个新“垄断一金融资本时期”。金融资本以一种新的方式,越来越多地占有了生产过程中所创造的剩余,不但在世界体系的核心地带是这样,在边缘地带也是如此。
整个美国金融行业在2004年所创造的利润是3000亿美元,而国内所有非金融行业创造的利润是5340亿美元,也就是说,金融行业创造了所有国内企业利润的大约40%。在四十年前,它们所创造的利润不到所有国内企业利润的2%,这极为明显地表明了美国政治经济中金融化的增长。这种增长既是经济上的,又是政治上的,因为金融部门已经取得了对其他经济部门的操控,实际上也取得了指挥债务人、弱势公司和政府的权力。由于它的权力增长,它可以要求在更大程度上不受管制,从而使得它进一步膨胀,并危及更大的经济系统的稳定性。
金融体系似乎已产生了一种新的、魔术般的“货币一货币”循环,在此循环中,仅用货币本身就能制造出货币来,而无需实际生产的介入。人们认为积累的新秘密是杠杆作用和风险管理,这允许人们购买有望获得高回报的资产,即使他们要承担更高的风险,并且举债的数目是投资者所拥有的资产的许多倍——也许是十倍、二十倍、三十倍,在某些情况下会达到一百倍。在如此高的杠杆作用下,即使是价格的微小上升,也能让最初的投资得到巨大的利润回报。考虑到市场是全球性的,货币可能以日元的形式以低利率被贷出,并被投资于高回报的美国金融资产、垃圾债券以及各种形式的衍生物。
只要资产的价格上升,不管它是以债务抵押债券(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s)形式存在的大批量的抵押品,还是更加奇异的物品,投资者都能赚很多钱。这刺激了其他人如法炮制,并竞相提高购买资产的价格。这些资产价格的上升又使得更大规模的借款购买成为可能,由此进一步提高了竞价,这就产生出了快速膨胀的生产泡沫,而这些泡沫最终是会爆裂的。作为一种积累战略,金融化不但导致了金融市场的崩溃,带来严峻的危机,而且使美国处于和那些欠了外债的穷国相似的位置——它的货币贬值,它的贸易政策向精英倾斜,它的政府要求一些纳税人出更多的钱以使金融系统进行资本重组,同时却向富人和公司实行更多的减税。
在大多数讨论中,债务抵押债券都被当成是极为有害的,但金融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债务本身的增长:包括政府债务(很多政府债务是军事开支、减税和其他“刺激”公司和富人的措施的结果)、各种消费债务和公司债务。债务的激增激励了一种具有强烈停滞倾向的经济。阶级社会的不合理性在于,公司积累的利润不会再投资于人民和社会所需要的产品的生产上,因为产业阶级的购买力是有限的,而且公司中的富人不会向政府部门付税,以便后者能够提供人们所需要的公共产品。
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结构中,生产过剩与社会需求得不到满足并存,是这个体系的特征,资本利用它的阶级力量,并挑动工人阶级互相反对,其结果就是处处都给予工人压力,迫使他们接受更低的报酬。由资本占有的剩余价值不能在生产领域找到出路,就涌入了金融投机领域,在那里,它被吸进投机的泡沫中,这些泡沫终将破裂,并在整个经济领域中造成混乱和痛苦。
除了这些普遍趋势,还有金融化和正在加深的不平等以及绝大多数工人阶级民众的财产逐渐减少,这是因为基础产品——家庭取暖用油、汽油、卫生保健和食品——的价格不断上涨。在美国这个股东资本主义的胜利被极端化的地方(股东资本主义与“利益相关者的资本主义”相反,在后者中,工人、社区和公众也被认为是利益团体,他们的观点和需要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应当予以考虑的),工人受到最大限度的压榨。
在布什任总统期间,美国在五个制造业领域中丧失了第一的位置。工资被压低了,退休金福利减少了,卫生保健的负担被转嫁给了工人和他们的家庭,雇员被迫从事兼职工作,他们作为“临时工”而被雇用和解雇,诸如此类的情况都是为了实现利润目标,并且为公司所背负的巨大债务融资,这些债务是由于广泛存在的借贷以从事金融收购业务而产生的。更多的人从事兼职工作或作为临时工,对他们孩子的未来感到悲观。他们认为他们的政府被公司和富人们控制了。
大众中广泛存在的悲观主义被证明是对的。因为三个相互影响的趋势使得大多数美国工人的前景黯淡。第一个趋势是生产和服务的持续全球化,并转向低工资地区。技术含量少的工作可以在其他地方以更小的成本完成。而且,无论教育程度多高,也不能保证工作机会不外流到印度、中国、东欧和其他地区受到良好教育的工人手中。第二,技术增加了每个工人的产出,意味着每个工人能生产得更多,当对产出的需要不能和他们的生产率增长得一样快时,需要的工人数就会更少。我们可以在汽车和钢铁等基础工业中发现这种趋势,这些产业从前雇用的工人远比现在为多。第三,就业人数增加的行业大部分是低工资的、没有工会组织的单调乏味的低薪工作。而且,对工会不留情的攻击(源于罗纳德·里根破坏空中交通管理人员工会)为使用替代工人以破坏罢工开创了先例,更不要说企业主还有解雇工人的能力了——这是由于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对此漠不关心导致的。
英美的金融专门知识被认为能保证经济的持续繁荣。资本在各自的国家中率先经历了金融化的成长后,还利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为中介,通过大量的借债,将它的金融制度和规则强加给发展中国家,资本正在将金融业务推进到所谓的新兴市场。讽刺的是,现在我们看到了华尔街的灾难,以及国外主权财富基金和其他投资者不得不拯救美国这个金融帝国的支柱。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这种矛盾的发展现象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它的答案和任何其他的经济问题一样,是因为一小撮精英以多数人为代价实现他们的利益。解决的办法不是如何让他们继续这样做,而是如何利用社会管理,使他们不这样做。
问题是,这些现象的反对者(在美国是民主党,在欧洲是社会民主党,以及各地都存在的第三条道路的奉行者),在本质上都接受了资本的权力,丧失了对工人的尊重,所以,如果工人想捍卫自己的利益,改变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使他们在将来只可能受到进一步的剥削),他们就必须通过建立反资本主义的政党自我组织起来。在德国的左翼党(比社会民主党左得多的政党)身上,我们看到了这种政党的一个成功范例,它正成为国家政治中的一种力量。本文后面会提到,在拉美这个新自由主义的灾害持续最久的大洲,大众支持许多左翼政党,它们有望在某种程度上断绝与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
第二大危机:美利坚帝国正在丧失霸权
美利坚帝国最近已经历了两大失败:新自由主义的“华盛顿共识”受到怀疑,以及对华盛顿傲慢的军国主义所带来的令人震惊的、恐怖的暴力行为的强烈反感。我认为,对为所欲为的霸权主义和那些自认为他们有能力单方面主宰世界的统治阶级来说,这种日益增长的谴责应当被列为一种危机。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失败后,以布什为首的傲慢的新保守派已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他们的战争和征服计划已受到质疑,也许现在会被大多数美国人所拒绝。
这个统治阶级中的一个派系将有利于美国的国际贸易和金融制度视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另一派系则威胁说要采取军事行动来重塑和强行实施美国的霸权。美国统治阶级总是两种战略双管齐下,但二者之间的平衡则视国际和国内政治的状况而定。统治阶级中的这两个主要的思想派别可以从最近的两位总统当政期间最强有力的内阁人物和政策中得到体现。比尔·克林顿政府中的关键人物是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在布什任内,最强有力的人物则是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
当然,政府中的主导人物是副总统切尼,他对帝国的总统和一小撮精英的利益无比忠诚,准备使用一切必要的方式来威胁或毁灭国内外的反对者。对克林顿来说,尽管美国显示力量和使用暴力是重要的,但传播“华盛顿共识”的关键是外交政策。在布什统治下,外交政策变成了打击和威慑。今天,两种战略在很大程度上都极其不成功。“华盛顿共识”未能带来发展,这已被广泛认同,尽管在20世纪80和90年代它被强加给许多国家,现在它却在世界范围内被有效地抵制。另外,这并不意味着两种政策没有造成破坏,并且不会继续造成严重破坏。
让我先简要评论一下美国的军国主义,然后再更全面地评论“华盛顿共识”的破产。美国人被谎言拖进了伊拉克战争,现在不再相信对伊拉克的攻击是件好事情。现在出现了一种认识,即美国不但输掉了伊拉克,而且阿富汗的状况进一步表明,美国无力实施占领和强制性改变制度以及加强帝国主义的稳定性。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冒险主义正在搞垮这个国家,而与此同时,需要充足开支的国内急务,如卫生医疗和就业问题,必须被摆在优先位置,这个问题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程度从内部挑战美帝国主义。
很多美国人可能仍然支持对国家力量的迷信,因为美国还可以轻易战胜虚弱的“敌人”。但是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持续不断的、挥之不去的和代价高昂的不幸。很多人对“任务完成”这一字谜游戏的反应已经从不安转变到愤恨,即憎恨那些把他们当作愚民而随意操纵的人。美国在伊拉克的帝国主义野心已经导致了民众的反对,不但在国外如此,在国内这种反对之声也日益高涨。在全球范围内,这种主张已经完全失去了人们的信任。美国的信誉度和霸权的衰退是世界体系新现象当中的一个主要方面。
在去年东亚金融危机十周年之际,有两点被广泛提及。第一点是,人们认识到资本市场的自由化会导致不稳定性,而不会使经济发展。即使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经济学家们的研究也得出了这个结论,由IMF的首席经济学家共同执笔的一篇论文总结说,如果考虑到另外一些因素,那么人们就难以在金融整合与经济增长间确立令人信服的联系。资本突然停止流入可能会导致灾难。第二点是,新自由主义的理论家和华尔街的利益推动了有害于债务国的政策,而金融家则从金融自由化中获利。现在,并不是只有激进的左翼才持这一观点。
在被迫接受“华盛顿共识”的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国家中,出现了“通过强占进行积累”的过程,这是大卫·哈维所提出的一个概念。在这个过程中,工人被剥夺了他们的财产和权利。哈维所想到的是水、医疗和教育等曾经或应当被共同享有的物品的私有化。在私有市场中,这些物品的销售剥夺了那些无力负担的人的权利(他们本该有享用这些物品的权利)。这个词是作为金融危机的后果而出现的。在将公共物品私有化的过程中,全球的国有经济管理机构强行实行结构调整计划,设立约束条件,通过债务剥夺人民,并放弃公共利益,将当地经济自由化以满足外国投资者和本国精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