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4日晚10时许,谢国桢先生与世长辞了。谢老因患胆道结石,卧床已经数月。高龄患此重症,谢老的身体急遽地衰弱下来。8月20日,当我从南方返京后去医院看望他时,尽管那时他病情平稳,体温正常,但我所看到的谢老,不再象昔日那样精神矍铄、谈锋劲键。我仿佛觉得,他的丰腴的身体都缩小了许多,轻声缓语,与从前判若两人。我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谢老念念在心、几次提到的只是党***领导同志对他的健康的关怀,使他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知道,谢老曾兴致勃勃地准备参加在厦门召开的郑成功研究学术讨论会。由于他未能成行,我本想比较详细地向他介绍大会的盛况。但是,他似乎已匀不出多余的精力来顾及这件事了。所以我除了转达傅衣凌先生的问候外,对大会便没有再涉及。看到谢老健康的这种状况,我的心中充满了哀伤。我总期待着谢老能跟以往一样化险为夷,而不幸的是,这次探望竟然成了我见到这位可敬的老学者的最后一面。
我认识谢老,是在1958年我刚到历史研究所工作的时候。从那时到谢老去世,整二十四年。把这二十四年分为两半,前十二年我和谢老接触不多。一开始谢老还按照传统习惯,称我为“何先生”。我委婉地请他喊我的名字。谢老立即接受我的意见,改喊我“小何”,后来又喊我“老何”。这件小事说明谢老为人是平易的,不难接近。但是,我们之间年龄、地位等等的不同,毕竟造成了我们相互关系的隔膜;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要打破它。所以除了所内的共同活动,我只偶尔向谢老请教过一些问题。
文化革命十年中种种共同的患难,填平了谢老与中、青年职工之间某种无形的鸿沟。所内同志们公认,近十多年来谢老在思想上、生活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主动、热情、广泛地向中、青年靠拢,接触面显著扩大。他真正生活在职工群众中了。我们也开始频繁地去他家里看望他。有时我们怕过分打扰他,有意把隔时间拉成一个月或更长一点,他就会念叨起来:某某人怎么好久没有到我这里来了?或某某人我好久没有同他谈话了。接着他就会捎信或面嘱去他家里。我们在一起谈业务上的问题听他讲学术界掌故,从中获得许多具体知识。有时候,他还就一些个人事务征询我们的意见。记得有一次他说起他身后要捐赠自己的藏书,有几家图书馆都想要,让我替他参谋。我说,我是历史所的人,理应建议捐赠本所图书室,但实事求是地说,所里书库拥挤,设备缺乏,对保管不利;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保管条件比本所优越,而且服务热情,图书利用率较高,我认为捐赠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最好。谢老听了,频频点头。后来他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把书捐赠给了本所图书室,但他告诉我他是郑重地考虑过我的意见的。在同谢老接近的过程中,我更加经常地向他请教,把我写的一些稿子拿去请他指正。谢老审读的很仔细,每篇稿子都写下一、两页纸的意见,有批评,有商榷,也有鼓励,并且着重指出史实上的错误和遗漏,列举进一步阅读的书目。由于高龄,前几年所领导叮嘱谢老平时不要来所,有事派车去接。但他坚持每周步行到所一、二次,参加活动,看看大家。看到他拄着手杖、拎着书包踽踽而行,那情景确实是很感人的。谢老藏书很富,尤多明清稗乘。1979年,我们创办《清史资料》,惨淡经营之际,谢老给了我们以最热情有力的支持。第一辑上刊载的,大半为谢老珍藏的篇什。这一辑出版后,大受读者欢迎。六千多册书,迅速销售一空。谢老还主动把自己的藏书介绍和出借给我们阅读,新自动手或从旁指点我们搬动书堆,检出所需要的书来。据我所知,许多其他单位的同志也从他那里借书看。谢老反复强调,同中、青年朋友的交往,给他高龄时期的生活注入了活力,他自己也越活越年青了。这些事实,确实反映了年逾古稀以后谢老的风貌。
谢老是国内有数的古籍版本、目录学专家和明清史专家。就清史而论,自清朝的封建史家以后,中国清史学科的发展,已经历过三、四代。孟森、朱希祖、萧一山[1]、邓之诚等各们先生属于第一代的清史学家。他们中除萧一山先生外,并不专治清史,而且治学方法不尽相同,成就也各不一;但他们的历史观都是唯心主义的,他们在清史方面都写出了一些有影响的、有的是影响很大的著作,如孟森的《明清史讲义》、《明元清系通纪》、《明清史论著集刊》、朱希祖的《明季史料题跋》,萧一山的《清代通史》、《清代史》,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中华两千年史》(第五卷明清史)等等。商鸿逵、王锺翰、莫东寅等各位先生是第二代的清史学家。他们在解放前已开始对清史的研究。他们正当中年的时候,全国解放创造了适当的政治、思想条件,使他们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探索为他们的前辈史家所忽视的社会经济史、阶级斗争史等领域,研究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变化,研究农民战争中的问题。王锺翰先生的《清史杂考》(首二篇)、莫东寅先生的《满族史论丛》和他们三位先生的一些论文,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郑天挺先生、谢国桢先生从年龄和治学两方面说,是第一、二代清史学家之间承先启后的学者。他们继承了以往的成就,又学习和应用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所以他们的著作已具有新的内容、新的面貌,如郑老的《探微集》、《清史简述》,谢老的《明末清初的学风》、《南明史略》和他们的一些论文,在从一种旧史观过渡到科学的唯物史观,以指导清史研究的过程中,是有筚路蓝缕的功绩,对后来的清史研究工作者富于启迪作用的。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们相继谢世,结束了清史学科发展的一页。他们的死是清史学界的重大损失。
清史资料汗牛充栋。任何勤奋的清史研究工作者穷毕生之力,都只能研读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历史研究的本身,则要求搜集尽可能多的资料。这是一个严重的矛盾。从根本上说来,这个矛盾只有在研究的先进的“社会主义大机器工业”时代才能解决,即只有依靠社会主义大协作并运用电脑等一系列先进技术设备才能解决。但是,任何诚实的学者都不能在史料的运用上任意取舍。在研究的“个体小手工业”时代,前辈学者被迫探索用自己的方法,试图解决这个矛盾,以完善自己的研究。于是在这方面也就留下了不同的传统:一种是以孟森先生为代表的传统,主要是精读“正史”,分析、比较正史的记载;一咱是以朱希祖先生为代表的传统,物别重视野史笔记稗乘所提供的史实;还有第三种传统,即主要利用档案、契约文书等研究清史,如李光涛先生等人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代表。当然这样的区分不是绝对的。但他们在史料的研究和运用上所表现的不同倾向,则是很明显的。
谢老是继承朱希祖先生的传统的。他充分估计到了野史笔记稗乘的罗料价值。他写道:“我们研究明清以及近代史迹,从这些野史稗乘的记载中,可以揭露历史上各方面的情况,丰富历史的内容。这种资料的价值,也就如研究殷商时期之有甲骨文字,研究两周历史之有铜器铭文,研究两汉之有西北出土的简牍和汉代古画,有同等的重要性。”连野史中“不可尽凭”的事实,他也给予了肯定。他说:“明清时代的只学界黄宗羲、全祖望也说过:‘野史不可尽凭。’可是没有说过‘不足为凭’,同时笔记稗乘是出于每个朝代作者之手(当然有许多是出于统治阶级士大夫之手的),它涉及了社会情况的各方面。统治阶级所谓‘不可尽凭’的事实,安知不是揭露封建社会黑暗恶浊的一方面?所以越到现在,野史稗乘越为人们所注意。”[2]这些估计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的,但却突出表现了谢老重视野史笔记稗乘的程度。他数十年来孜孜不倦地在野史稗乘之林中发掘、爬梳、整理、研究,终于获得了累累的史学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