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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能死,尼采不能疯
管理本质上是关于欲望的悖论。「员工不爱钱,不是好员工」,听起来有些极端,但它道出的是人性真缔:饥饿感是个体活力和群体进取心的基础驱动力,所以组织要基于普遍人性,最大程度、最有效地满足员工对财富、权力和成就感的多元欲望,进而实现组织的价值扩张。
但无奈的是「夏娃身边有蛇」——人在追求正当欲望的同时,时常会超越边界,走向无度或非正当,走向财欲横流和权力滥用,走向动力机制的异化。
因此,欲望的管控就成为必需,也因此,管理作为一种工具就被赋予了永恒的两面性:激发欲望,控制欲望;张扬自由,崇尚秩序。
管理是那种「左也对,右也对」「左也错,右也错」的艺术哲学,所以一大批的所谓专家、学者们谁都可以站在岸边引经据典地指点企业家们怎么游泳、 换什么样的泳姿……但说实在的,只有企业家本人最清楚,问题出在哪儿,怎么才能不死,怎样避开险礁恶浪到达对岸,问题常常出在,他什么都明白,就是无力作为,不想作为,或者「装睡」……所以使命感永远是卓越领导者、一流企业家的标配。
对有些人来说,使命感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本能,比如唐僧。
唐僧是优秀的管理大师,手下有降妖伏魔的悍将孙悟空——天生反骨,是一位酷爱自由的秩序反叛者,而且打心眼里「瞧不上师傅那面团劲儿」。
而唐僧的使命感决定了他必须不断地激赏孙悟空的斗志,又必须不厌其烦、再三再四再五地管住孙猴子的「杀欲」,整个过程中你几乎看不到他的愤怒、烦恼或厌倦,相反看到的是淡定的平衡能力、驾驭能力:在「紧箍咒」(管控)与「金箍棒」(活力)之间运用自如。唐僧不得已间会念紧箍咒,但在漫长的西征途中念了不超过十次,更重要的是,永远让孙悟空金箍棒在身——唐僧深谙什么是组织的根本:战斗力!
任正非同样深悉人的两面性和治与乱的循环,这既是生存法则逼出来的「见招拆招」,也是「摸石过河」的「思想与制度实验」。
原始积累期(前十年)的华为,呈现出的是极简的层级,极少的管控,极强的狼性和极高的效率,使华为得以杀出重围,从最底层快速崛起。但长期如斯,则大概率是「玩剑者死于剑下」。
于是,削足适履,在资金极困难的情况下花巨资买「外脑」、买制度与流程,让英雄或枭雄们臣服于制度与流程,给「孙悟空」戴上「紧箍咒」,从而使华为一路披荆斩棘,以20年左右的时间登顶全球业界领先地位。
然而,玫瑰犹香,艰困复现,既有领跑者关于方向的迷茫,更有管控过度、层级重叠、文牍主义、形式主义、威权文化带来的组织活力的降低,后者在组织学研究中被称作「帕金森定律」,这是所有大企业走到一定阶段都要面对的「更年期综合征」,华为亦不例外。
华为针对大企业病的改革已经有几年了。20年前的大变革是从乱到治,这一回的变革是从治到「乱」,「乱」的目的非常明确:解放生产力,释放创新力,让组织变得更有弹性、更少束缚,让人变得更自主、更自由。
一天深夜,任正非发给我一段视频:尼采是怎么疯掉的。尼采站在马路边,看到一位凶悍的马夫使劲挥舞马鞭,抽打一匹不愿朝前迈步的瘦马,马在痛苦地嘶鸣……尼采愤怒了,冲上前,夺走马夫的皮鞭,抱着马的脖子:我的兄弟……
那一瞬间,年轻的哲学家疯了。
尼采曾经极端预言:上帝死了。
上帝则回应:尼采疯了。
上帝是规则的制定者、秩序的化身,尼采则是自由与英雄的象征。我们既要拥抱自由,呼唤英雄,同样也需要守护秩序,敬畏规则。
在我的认知中,属猴的任正非从骨子里厌恶官僚体制,从小就有浓烈的英雄情结,一生崇尚英雄文化,所以他也许更欣赏孙悟空——不是孙猴子的「大闹天宫」,而是孙大圣的无畏与勇猛;但历史赋予了任正非「唐僧」的角色,所以,他必须既张扬理想主义、激赏英雄主义,又是制度、秩序、规则的建构者、卫道者、变革者;既要因时因势踩刹车,更要不失时机踩油门。
优秀的组织家无不是左右互搏的自相矛盾者,也无不是摆荡于两极的动态平衡家。
上帝不能死,尼采不能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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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管理的六大要素
1.组织建设要从一砖一瓦做起。
技术可以买,产品可以组装,市场可以虚幻膨胀,弯道超车貌似可能,但组织的强健与否则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严酷的事实一再证明,任何反常识、反逻辑、大跃进式的速成型组织都无法长久,无法支撑「奇迹」的持续。
戈壁滩上可不可以种植玫瑰花?当然可以!改良土壤,增加土地肥力,建构引水工程。这背后是企业家的勇气与智慧,更需要的是忍耐力,长久的忍耐力。
十多年、七八年甚至三五年就要超越别人一百年、五十年、三十年的行业地位,恐怕希望渺茫,那种「万一要实现了」的观点既不客观,也会误己误人。
2.健康的组织一定要拥有强大的内生型的组织力量,这种组织力量像钻石一般的坚硬、纯粹、富有内聚力,是组织安危的基石。
钻石是从地底探挖出来的,金子是沙河里筛洗出来的,内生型的组织力量当然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锻冶、打磨出来的,既经历过辉煌,更一起走过了磨难,他们中的多数人与组织既是命运共同体,亦是使命共同体。
但是,内生型的组织力量并非封闭体,应该不断「吐故纳新」,不断换血和输血,开放性地拥抱一切认同并践行组织使命、愿景和价值观的个体。
3.商业组织的本质是基于契约之上的交易。
人才是通过「买卖关系」获得的,即使内生型的「子弟兵」,他们也绝不仅仅是因为理想聚在一起,理想、使命的基础是价值回报,没有富于吸引力的薪酬体系,再「高大上」的理想都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
道理很简单,商业组织的本质属性是利益的扩张,老板逐利让员工逐梦,这岂不是笑话?但事实上这样的荒谬笑话俯拾皆是。
雇佣关系是组织与员工的原生形态。把雇佣军转化为正规军的前提是,既充分关注、重视、兑现员工的物质诉求、权力诉求,同时也要用责任、愿景、使命去激发、牵引他们的成就感和多元的精神诉求。正规军与雇佣军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是有魂的。
4.开放性吸纳四海精英的前提是,组织自身要拥有基于人性、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华为的核心价值观是关于企业中客户、员工、股东三大关系的价值界定,是一个关于从那儿赚钱、怎么赚钱——靠谁赚钱、怎么分钱(包括权力获取和成就共享)——分钱(包括权力获取和成就分享)的目的的三段论,是一个建构于人性哲学之上的、高闭环的企业经营哲学,再加之充分落地与执行,因此获得了18万员工的普遍认同。
组织发展壮大的过程,事实上是选择同路人的过程。同路不同心者多有,但终不会长久。无论你来自何处,过往何等辉煌,但在加盟新的组织、且处于高职阶时,如果不能认同企业的价值观,就无法被企业充分接纳。
企业自身要有消化和吸收、包容外来文化的自信,并有将「空降兵」改变、融合进自身体系的制度能力和组织能力。
5.一切组织的最终成败,根本上在于组织与人的互动。
雄心与野心是一体两面,如果组织没有清晰的价值观,没有良好的制度体系,没有建筑于这二者之上的使命与愿景,「南桔」移地则是「北枳」,雄心就会向野心异化。
6.华为组织建设的核心理念是基于西方主流的人性假设。
人是万物之灵,但人的欲望复杂而易变,因此与制度相比,人是靠不住的;制度是人制定的,制度天然有缺陷,但与人相比,制度是可依赖的。
制度的不完美性,和制度的时空局限命定了任何组织都离不开两大工具:自我批判与变革。
华为的用人文化经历了「用人不疑」——「用人疑」——「用人不疑」的信任——不信任——信任的螺旋式进化历程,背后反映出的是华为领导群体的人性认知和制度探索、人性反思与制度批判,是一个递进、上升过程,而不是原地打转的「回归」,而且这个演进性循环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