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并非鲁迅的盲目崇拜者,也没有什么研究。不过我始终认为,鲁迅在《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著作中对国民性的深入骨髓的剖析和批判,还有他的高度概括:“做稳了奴隶与求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是他最伟大、最精彩之处。这些都是他在其所生长的故土和同胞中切肤之痛的感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悲愤极致,心头滴血之作。揆诸今日之现状,仍未过时,而且并不仅适用于农民。说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是受了西方传教士或日本人的影响,如果不是偏见,也是对那个时代的无知。
从晚清到民国,中国思想先驱们都是从外抗强权的诉求中觉悟到必须内图变革。在谋求变革的过程中,感受到阻力之大,既来自权势集团的高压,也来自传统文化的习惯势力,以及长期在这种制度和文化统治下的民众的种种弱点。因而发出改造文化、改造国民性的呼声,应是题中之义(这与后来我们熟悉的另一种“思想改造”绝不能相提并论)。他们绝不是以国民性和文化为借口,不要改变制度的“文化决定论”者。相反,他们的矛头都指向旧制度和统治者。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诉说沦为异族奴隶之苦时,千万不要得出还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隶好”的结论。在鲁迅之前,梁启超有感于国民之种种弱点和衰败的暮气,提出“少年中国的国民性改造方案”,即《新民说》,也是同一思路。他明确指出国民是由个人组成的,造成民弱、民贫、民无耻的根源在于作为个人的民权无保障。国民求自由的锐气“一锄之,三锄四锄之,渐萎废,渐衰颓,渐销铄,久之而猛烈沉浓之权利思想,愈制而愈驯,愈冲而愈淡,乃至回复之望绝,而受羁受轭,以为固然……”,造成这种情况,“政府之罪,又乌可逭也”?这就说得很清楚了,使国民精神萎靡的主要责任在于执政者一再打击和铲除民族的锐气。因而他大声疾呼倡导民权思想:“国民无权利思想者以之当外患,则槁木遇风雨之类也”。要强国必先强民,而强民之道在于倡导和维护民权,这种思想成为一代先进知识分子的心结,无论是面向知识群的新文艺、新文化运动还是直接面向草根的平民教育、乡村改良运动,目的都是一个:在普及教育中普及新思想。新思想的方向是争取平等权利、争取民主自由,而不是如何“做稳奴隶”。
以上种种都是说明制度与文化的革新是不可分割的,思想、制度、生产力的革新同时或交替进行,在欧洲几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表现得最为典型,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也经历了许多曲折斗争。后发国家就没有那么从容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外力冲击下匆匆走上现代化道路的。物质生产、文化与制度的改变不可能配合得那么适时,因此在转型期表现出混乱、反复和痛苦,但是并不能以此为借口得出专制比民主更适合于这些国家的结论。相反,这说明更需要大力进行思想文化的革新。
所谓不成熟的民众不应享有自由权利之说,19世纪的西方人早有此说法。例如自由主义大师英国思想家约翰穆勒在《论自由》(即严复初译为《群己权界论》一书)中对“四大自由”的内在逻辑做了精辟透彻的论述后,又说,这些自由只适合于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心智已经成熟的“成年人”,儿童当然不合适。还有“那些落后的国家社会,其种族可以视为未成年的,也排除在我们的考虑之外”。他所指的当然是当时处于殖民统治下的民族,不知道他心目中有没有包括中国(此书于1859年出版,已是鸦片战争之后)。那么我们今天是否承认广大中国人还处于穆勒所说的“未成熟”状态,没有资格当家作主,不能行使洋人早已有的自由权利呢?
回头看一个半世纪的历程,尽管历尽艰险,而且走了不少弯路,甚至倒退,但是不容否认,我们在文化与制度的革新相互促进的道路上已经走了相当长的路。今天的中国人普遍的思想观念比之晚清时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民主、人权的诉求也更加自觉,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要归功百年前敢于偷天火的先行者。我们都是他们的努力和牺牲的受惠者,应有一份感激和尊重。今天我们重复讨论的问题,甚至自以为的新见解,其实他们早已思考过,提出过不少真知灼见。对于先辈的贡献我们不能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凡有志于探讨今日中国之道路者,首先应该了解一百五十年的近代史,都应虚心、潜心读一些近代思想先驱的著述,包括他们之间早已进行过的争议。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谈得到进一步的创新。
正如“先富起来”的人有责任以其财富对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一样,先成为“知识分子”,并有机会看世界的幸运儿理应有责任对传播知识、传播思想做出贡献。古今中外总有一些担负社会良知的、有一定理念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价值恰恰在于超越一己的和某种狭隘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而是关怀自由、人权、社会正义、全民族的长远命运。在全球化的今天,还要考虑全人类的命运(如环境保护、世界和平,等等)。有了某种思想,发表为言论,自然是为了要有听众和读者,也自然会产生影响,这点无需讳言,也不必矫情。否则,媒体、舆论、报刊、书籍以及今天的网络文化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一己之见当然会有缺陷,只要所思所想是出于与斯土斯民血肉相连,设身处地从实情出发,而不是高高在上,或隔岸观火指手画脚,既不媚上,也不媚俗,就总会有可取之处。我期盼着再出现一次“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的局面,庶几形成新的一轮思想解放,或“再启蒙”,从而为千呼万唤的制度转型起催生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