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李约瑟难题”雏形
“…为什么在公元1-15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中国在科学技术方面比西方更为有效并遥遥领先?中国究竟有哪些科技成就及其贡献?为什么中国的传统科学一直处于原始的经验主义阶段,而没能自发地产生近代科学及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这一连串的疑问,就是后来世人津津乐道的“李约瑟难题”(Needham Puzzle)的雏形。
所谓“李约瑟难题”…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那种认为中国科学技术在很长时间里世界领先的图景,相当大程度上是中国人自己虚构出来的……
就在学者们于贫困、寂寞中,蛰伏在山坳里默默做着案头工作时,一位高个头、大鼻子、蓝眼睛的“老外”,来到了李庄,使扬子江头落寞的古镇掀起了略带咸涩味的微波。这个“老外”便是后来以《中国科学技术史》为中国学术界广为人知的英国剑桥大学教授、科技史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
像大多数事业有成的人物留下的传记一样,在爱尔兰成长起来的李约瑟,也属于聪明好学之士,1922年毕业于剑桥大学,1924年获该校哲学博士学位。后来,李约瑟更以研究生物化学声名鹊起,37岁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曾经轰动一时的生物化学与胚胎学方面的成名著作《化学胚胎学》、《生物化学与形态发生》,均在他40岁之前问世。
可能与人的性格或天性有关,据李约瑟自己介绍,求学时代的他有一天突然鬼使神差般对科学史发生了浓厚兴趣,后又把目光渐渐移向东方文明曙光升起的地方。1922年夏天,刚从剑桥大学冈维尔-基兹学院毕业不久的李约瑟,无意中读到一位中国留美学生用英文在《国际伦理学杂志》发表的一篇《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对中国哲学的历史及其后果的一种解释》的论文。文中认为中国之所以没有科学,“是因为按照它自己的价值标准,它毫不需要”。作者感慨道:“依我看来,如果中国人遵循墨子善即有用的思想,或是遵循荀子制天而不颂天的思想,那早就产生了科学。”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后来任教清华、西南联大、北大,并在“文革”期间跟在江青高翘的屁股后面一度呼风唤雨的冯友兰。当年的李约瑟读罢这篇奇文,于惊奇不解中生发出一系列感慨:许多年来,自以为高等民族的西方人对中国文明的无知、蔑视与偏见,以霸道甚至是浑蛋的逻辑搞出的所谓“欧洲文明中心论”与“中国文明西来说”等一系列伪学说,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已是极端的不公正和羞辱了,难道连中国人自己都不承认中国有过科学?!该文阐述的观点与自轻自贱的“小贱人”做派,对李氏的精神产生了极大刺激,文章的作者冯友兰的大名,也一并长久地积存于他的记忆之中。
1937年11月,中国的淞沪抗战最为悲情壮烈之时,三位中国留学生来到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门下拜师学艺,分别是燕京大学的沈诗章、金陵大学的王应睐和上海雷士德医学研究所一位南京药商的女儿鲁桂珍。三位黄皮肤的年轻人不仅给李约瑟带来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还给他带来了对中国古代文明的坚定信念。这位大鼻子、蓝眼睛的“夷人”,于人生中途突然转向了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研究,而这一抉择,与他和中国学生,特别是早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理学院、时年33岁的鲁桂珍相遇有极大关系。对于李、鲁建立的友爱之情,李约瑟本人曾在多种场合坦承地表示过,鲁桂珍晚年也同样不谦虚地“笑纳”了。比鲁桂珍大3岁的李约瑟,先是爱慕鲁的美貌和她一颦一笑所展现的典型东方大家闺秀的风韵,连带地引发了他热爱中国文化的强大冲动与兴致。而对中国文化强烈的喜爱,又促使李约瑟提出并思考一系列问题,正如他在后来的回忆中所言:“我对他们的了解越深,我与他们的思想就越相接近,这就导致我尖锐地提出一问题:为什么在公元1-15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中国在科学技术方面比西方更为有效并遥遥领先?中国究竟有哪些科技成就及其贡献?为什么中国的传统科学一直处于原始的经验主义阶段,而没能自发地产生近代科学及随之而来的工业革命?”——这一连串的疑问,就是后来世人津津乐道的“李约瑟难题”(Needham Puzzle)的雏形。
既然疑问占据了李约瑟追求真理与科学精神的心灵,就要设法去解答、破译,于是,李约瑟自内心深处发生了信仰上的皈依(conversion)。对此,李氏说道:“我深思熟虑地用了这个词,因为颇有点像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发生的皈依那样。……命运使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皈依到中国文化价值和中国文明这方面来。”
《圣经》上说,犹太教徒扫罗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忽然被一束强光罩住,并受到耶稣的责备。此后,扫罗反省了三天三夜,耶稣派了亚拿尼亚去看望扫罗。从此扫罗皈依了耶稣,并改名保罗,成为耶稣直接挑选的使徒。李约瑟形容自己的这种转变“颇有点像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发生的皈依那样坠入中华文化的“爱河”,“对汉语、汉文、汉字和自古以来传播于中国的思想,产生了激情。它们把我引入了一个我以往一无所知的新天地”。正是这一思想和学术价值观的转变,使37岁的李约瑟开始向鲁桂珍和剑桥另一位著名汉学家古斯通夫·哈隆(GustavHalouu)发愤学习汉语,并渴望在有生之年破译这个“李约瑟难题”。当鲁桂珍即将毕业离开剑桥时,李约瑟与她合写了第一篇中国科学史论文,并相约:今后决心要在这方面做出一番事业,犹如罗马国会上主张“迦太基不灭,我们就要被灭亡”的誓言一样。
此时的李约瑟立志要写出的是“一册过去西洋文献中旷古未见的关于中国文化中的科学、技术和医药的历史专书”,并通过这部著作,解开这个令人困惑的难题——这就是后来震动世界,由最初的一册而延伸到30多卷册的皇皇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得以问世的胚芽。
……
所谓“李约瑟难题”,据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科技史家江晓原说: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当然伪问题也可以有启发意义)。那种认为中国科学技术在很长时间里世界领先的图景,相当大程度上是中国人自己虚构出来的──事实上西方人走着另一条路,而在后面并没有人跟着走的情况下,“领先”又从何说起呢?“领先”既无法定义,“李约瑟难题”的前提也就难以成立了。对一个伪问题倾注持久的热情,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如果将问题转换为“现代中国为何落后”,这倒不是一个伪问题了(因为如今全世界几乎都在同一条路上走),但它显然已经超出科学技术的范围,也不是非要等到李约瑟才能问出来了。顺便提一下,作为对“李约瑟难题”的回应之一,席文(美国科技史学家)曾多次提出,17世纪在中国,至少在中国天文学界,已经有过“不亚于哥白尼的革命”,这一说法也已经被指出是站不住脚的(江晓原《十七、十八世纪中国天文学的三个新特点》,载《自然辩证法通讯》第10卷第3期,1988年)。江晓原之说有他的道理,但要说是一个“伪问题”未免有点哗众取宠的意味。大凡问题应以是与不是界定,如这是个问题,或不是个问题,不能以真伪界定——这是常识。至于李约瑟的观点是否站得住脚,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席文就可拍板定案的。(本段摘自该章注释)
(www.earm.cn/田成杰2019-10-29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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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北归(增订本)》,岳南/著;湖北文艺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